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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月,赵构将秦桧的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之职也全部罢去,高世荣料想柔福会对这消息感兴趣,便很快告诉了她。
柔福听后问:‘朝中大臣们怎么议论此事?‘ 高世荣答:‘都说皇上力图中兴国家,求治心切,才听信秦桧之言,让他主持内政。
而秦桧能力有限,私心过重,不以宽大之政辅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党羽,大肆排摈异己。
皇上虽一时误用此人,但及时将其罢免,不失明主作风。
‘ 柔福微微一笑,问:‘而今那些秦桧培植的党羽必定惶惶不可终日了罢?‘ ‘是,‘高世荣亦笑了:‘都急着想法转投吕颐浩门下呢……另有些看得较远的,开始巴结朱胜非了。
‘ 柔福颔首道:‘秦桧空下来的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吕颐浩定会建议九哥让朱胜非补上……只怕张浚会有些麻烦。
‘公主是说吕朱二人会联手排挤张浚?‘高世荣想想,说:‘未必吧?当初朱胜非在苗刘之变后自请辞职,皇上问他何人可继任,他就推荐了吕颐浩与张浚,可见他对张浚颇为赏识。
‘ 柔福盯着他瞧了一阵,忽然不禁地大笑开来。
高世荣不解道:‘公主为何发笑?‘ 少顷,柔福收敛了笑意,这才对他说:‘没什么。
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为何说他为我作了最好的选择。
‘ 高世荣隐隐意识到什么,略有些羞惭地垂首:‘公主是觉得我愚笨,无甚见识么?‘ 柔福摇摇头,没就此谈下去,只说:‘我听说朱胜非当初答我九哥的原话是:‘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
‘玄妙处尽在短短‘以时事言‘四字上。
‘ ‘那么说,是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抵触怨怼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
‘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将虚与委蛇,有助于缓解事态、为勤王之师争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
但张浚对他的确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将有诸多来往,难脱干系罢。
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 高世荣诧异道:‘公主可以随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罢了。
‘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冲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亲兄弟姐妹到了关系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于己的美女并列于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 其后事实确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于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于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诽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
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诽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于是赵构遣显谟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诏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
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赢,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争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
‘说到此处,柔福双目奕奕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叹了叹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并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
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花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讨论国家大事。
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人妻者应有的举止态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
她可以很干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府请柔福入宫见驾。
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公公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奴才们会小心伺候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公主放心。
这次官家宣召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奴才,要奴才一定要把公主请回宫。
‘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假,所以请公主入宫验视。
‘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
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
好,我去。
‘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罢。
‘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降,我并未见过她。
‘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 ‘好。
‘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罢?‘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
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敛衽一福,轻唤:‘二姐。
‘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遮口笑了起来。
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罢?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
‘赵构冷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不住流泪,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
‘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
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
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
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
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
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
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嚎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
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作无意义的假设。
‘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
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 ‘我看见你笑了。
‘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 ‘呵呵,不说这些了。
我带你去看瑗。
‘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
他天资特异,俨若神人,所读之书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宫中写字。
‘ ‘那带我去。
‘ ‘好,我带你去。
‘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
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 第十一节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公主与官家去看瑗公子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
一会儿若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 她几时曾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
低叹一声,道:“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
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起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同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
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 “是么?”高世荣不敢作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
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
再说,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
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于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
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讨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别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
我记得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驸马不妨常抽空带她出府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于府内,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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