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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计较的性格谈不到一块儿去。
她口头上答应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看天地间一片清明,池中红莲在月下摇曳,轻轻嗳了声道:“凤池里种了菱角罢?这个时节已经有嫩菱了,官家明日带我去采好不好?”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想吃菱角,吩咐黄门就是了。
” 她怩声道不是,“我是想让官家领我去。
咱们在池上泛舟,波光潋滟晴方好,想想便如诗如画。
” 他看那月色,喃喃道:“明日恐怕要变天。
” 她不甚满意地嘟起嘴,“你只说愿不愿意带我去,推说要变天,我才不信。
” 他躺下来,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你要去便去吧!天色不早了,进去歇着,我今晚就睡这里。
” 她环顾四周,有些迟疑,“湖面上湿气重,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官家不想和臣妾同榻?要是不想,我可以回倚翠楼,你别睡在外头。
” 他嫌她聒噪,蹙眉道:“你太啰嗦了。
” 他语气不大好,她不觉呆了呆,细声细气反驳:“我是关心你,你这么凶作甚?罢了,着凉也是你的事。
” 嘴上这么说,到底不能看他露天睡。
现在衣衫单薄,艮岳又有雾气环绕,到了后半夜必定要冷的。
她站起身进屋,馆内燃着红烛,就光寻找,围子床上端正叠了一条锦被。
她取来送出去,展开了轻轻替他盖上。
也就是一弯腰的当口,他忽然睁开眼,那样耽耽看着她,让她想起凝和殿画花钿的那次,离得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跳。
她有些慌神,脸上霎时红起来,想抽身,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微凉,带着种某种魇胜般的诱惑性。
“秾华……”他说,“你还是来了。
” 他的面孔覆上一层轻柔的月光,没有平时的咄咄逼人,嘴唇微启,简直像在邀约。
她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脚下站立不稳,只能勉强撑在他身侧。
他略微勾起脖子,那张脸在她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都揪起来了,成了一捧飞灰,只有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如兰似桂,汹涌袭来。
可是终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发展,他的动作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松开手,重新躺回了竹榻上。
她直起腰来,腿颤身摇。
他依旧合着眼,若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出卖,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春梦。
她立在那里,又是惊异又是激愤,终于惊惶遁逃,逃回了环山馆内。
坐在榻上人还在打颤,两手捧住脸,不知怎么才好。
突然感觉很害怕,心里乱得厉害,一下子气哽了喉咙,洇洇落下泪来。
再看他,他也不甚安稳吧,翻了个身,面水转了过去。
她抱起双臂挨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坚强都是伪装的,明明做好了准备的,真的来临了,居然会这么排斥。
她记得云观吻过她的脸,亲亲的碰触,她心里很喜欢。
可是换成他,离得近些都让她满心厌恶。
看来他那个生人勿近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说你还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脑中一团乱麻,她懊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一夜不得安枕,半梦半醒之间也曾看外面,他倒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待到第二天天边放亮,才见他衣袖一动,按着额头坐了起来。
昨晚闹了这么一出,再面对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她忙背过身去,听他黑舄踏进馆内来,也许在她床前站了一阵,衫袍被风吹动,有窸窣的声响。
略顿了会儿,脚步声缓缓去了,似乎出了环山馆。
她撑起身看,隔着珠帘见外间侍立了好几个黄门,颜回躬着身子侍候他洗漱。
大约是怕吵醒她吧,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
她说不出的滋味,倒回引枕上,心里一片迷茫。
如今的处境真是尴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
她想替云观讨公道,他不见得不知道。
他呢,恐怕透过她,看见的是绥国的大好河山。
各怀目的,所以怎么相处都别扭。
索性做了实打实的真夫妻倒也罢了,可恨的是一直在试探,仿佛陷入一个怪圈,你进我退,你退我追,没完没了。
所以不能这么下去了,也许应当做个了断。
他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也到了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打定了主意,心里便有了根底。
天亮后犯起困来,知道他不在馆内大觉松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室内有人走动,是春渥送衣裳头面过来,然后在她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她有点惘惘的,“娘,什么时辰了?” “到了巳时了。
”春渥取月华锦衫替她换上,见她还懒洋洋的,无奈道,“虽不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肆意。
官家起身一个多时辰了,你却还在贪睡,像什么样子?要是徐尚宫在,必定又要絮叨半天。
快些醒醒,你看太阳都升得那么高了,来艮岳就是为了睡觉么?” 她耷拉着眼皮下床,趿鞋到脸盆架子前取青盐漱口,打了凉手巾擦过脸,渐渐清醒了些。
想起露台上的情景倚翠楼里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便支吾着问春渥,“娘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可曾等我回去?可曾……看见什么?” 春渥有意装糊涂,“也没有等多久,我料想你不会回来,便早早睡了。
你问看见什么,指的又是什么?” 她不好开口,讪讪的在桌旁坐下,只说没什么,“娘替我把凤镯拿来。
” 春渥讶然看她,“圣人……” 她抿紧了唇,脸上带着决绝。
这样一次次的被他愚弄,总要换回些成效来。
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个楔口,接下来便顺风顺水了。
凤镯里的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让他身体有些小恙罢了。
药效轻,看上去是伤风一样的症状,谁也想不到毒上来。
她真觉得等不及了,他阴阳怪气的性格叫她无措,和他相处不知有多累。
她卯足了劲讨好他,不就是为了接近他么。
现在可以做手脚了,为什么还要等? 她转身到镜前绾发,飞云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只在眉间贴了花钿。
从镜中看见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采红菱,现在已经晚了,再耽搁可不好。
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并拿来。
” 春渥虽迟疑,还是回倚翠楼去了。
秾华收拾停当出门看,艮岳的日光不太强烈,大抵因为山里林木多,雾气常年不化的缘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觉得十分热。
远远见颜回疾步过来,到了近前揖手长拜,“臣来看看圣人起身没有,倒真是巧了。
” 秾华四下观望,不见今上,便问:“官家在何处?” 颜回道:“西岭山口有个瀑布,叫白龙沜,那里有一片楼阁,消暑最是好去处。
官家在跨云亭设了河鲜宴,说待圣人醒了,便请圣人前往。
” 恰巧春渥也匆匆赶来了,她不动声色戴上镯子,命颜都知带路,提裙往跨云亭而去。
要说崇帝,真是个懂得享受的行家。
这艮岳每一处都是匠心独具,十步一景,绝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
西岭北有龙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颜回所说的那处亭台,还要经过灈龙峡和罗汉岩。
人在山水中行走,渐行渐近,才看清那跨云亭建在瀑布边上,站在亭里一伸手,就能够到栏外飞练。
她踏上河滩仰头看,今上孑立栏前,穿着素锦褒衣,束发戴玉冠。
朱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一眼看去颇有种画中仙的意思。
她嘲讽一笑,长相从来和心地不相称,也算是老天对他的眷顾。
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剖开胸膛其实是一副蛇蝎心肠。
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阶迂回兜转,瀑布虽然是人造的,却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冲击得嗡鸣,亭子也跟着震动。
她抚胸道:“嗳,总觉得会跌下去似的。
” 他没说话,牵着广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
她欠身道谢,看桌上的菜色,果真应了河鲜宴了,姜虾、海蜇鲊、螺头瀣、清汁田螺羹……满满铺排了一桌。
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鲜河鲜,她也极爱吃那些。
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致,不像民间做得原汁原味,便有点失了兴致了。
今天却好,器皿奢华,里面的菜却不繁复,她心里欢喜,笑道:“宫里厨司也会民间做法么?” 今上替她斟酒,淡声道:“鱼虾都是池子和瀑布里打捞的,没让厨司做,命几个自小长在湖泽边上的黄门掌勺,就用最寻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宫里没有的味道。
” 她偏过头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饮酒,官家忘了?” 他说:“那是梅釀,几乎已经没有酒味了。
昨天让他们沉在潭里,喝了能强健脾胃,抵御河鲜的寒气。
”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少了些阴冷沉郁。
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
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 他执盏回敬,汝窑荷叶盏轻轻相击,叮地一声脆响。
客套过后她就顾不得许多了,姿态十分优雅,但吃得真不少。
盘里一条糟鱼被她吃了大半,间或对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盘底,简直以为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他别开脸,怕看多了她,叫她觉得不自在。
他对这类河鲜不怎么有胃口,略用了几筷便放下了。
起身到围栏边去,急速而下的水流溅起细密的烟雾,他用手去触碰,只觉那雾气包裹五指,一点点浸透消融,汇聚成水珠,从指尖倾泻而下。
“已经三年没有来这里了,今天是托了皇后的福。
”他喃喃道。
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好多,“官家是该出来走走的,政务一辈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他没有回身,嘴角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皇后昨日说要采菱的。
” 她啊了声,“是是,采菱……咱们何时去?”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方转身回座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皇后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宫中生存,急是大忌,不过我却容得你这个脾气,真是奇怪。
” 他有时那种暧昧不明的话很让人头痛,她侧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情景,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勉强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尽。
也不知怎么,在官家面前倒不像太后面前那样拘谨。
听我乳娘说,女子出阁后,最亲的人莫过于丈夫了,现在想想很有道理。
”她把酒盏往他手边递了递,“官家吃得极少,不喜欢么?再喝一杯吧!” 他垂眼看,那荷叶盏里的佳酿能倒映出他的脸。
他伸手去触,两指捏着端起来。
再望她,她嘴角含笑,连眼睛里都灌满了蜜。
多好多生动的一张脸!他把酒盏贴在唇上,然而顿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放回了桌上。
“我要替皇后摇橹,喝多了难免误事。
” 她想了想,莞尔道好,“那官家回环山馆小憩,过了晌午咱们再去不迟。
” 他点头,吩咐颜都知备下小艇,略在跨云亭坐了会儿,便携她回万松岭了。
凤池在倚翠楼以西,过了环山馆前的一条石拱桥就是。
那池子和雁池遥遥相望,都是弯形,水面很宽,盛夏时节莲荷婷婷,白鹭四起。
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敌不过在那景色中徜徉罢! 歇到申正,她来寻他。
戴了顶斗笠,头发只拿一根丝绦束着,直垂到臀下。
手里举了跟竹竿,据说是打莲蓬用的,轻声唱道:“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
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他那时还未起身,听见了睁开眼问:“你知道这首歌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听你唱的,后来总在想,什么古怪的词儿,官家怎么会唱这样的歌。
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个梦。
”她招了招手,“不要计较那些了,官家快起来,咱们去采红菱,掐莲蓬呀。
” 出门时天已经有些阴了,太阳没了踪迹,山林间有风吹过,湖面上涟漪阵阵。
采菱的船为了便于在荷叶间穿行,船体都不大。
窄窄的小舢板,仅供两个人乘坐。
今上在船头撑篙,秾华坐在船尾。
荷叶刮过两侧的船舷,沙沙一片热烈的声响。
她鲜少有机会到水上游玩,说采红菱,并不是为吃,主要还是讲究采的过程。
那菱角是长于水中,碧清的菱叶密密匝匝,在水面上铺成厚厚的绿毡。
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季节,间或有初绽的菱花,小小的,白洁可爱。
一路来,已经勾了不少莲蓬,装满半个竹篓子。
官家船撑得很稳,她坐在舱内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红菱颜色鲜艳,不像一般米菱两角弯曲,它是四面出角,乍看很奇怪。
官家有一套说法,等长成了老菱,那多余的两角便慢慢缩回去了。
老菱个头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简单,得用刀从中间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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