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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1/5)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

成祖皇帝大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

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

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

成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物。

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

煦仁渐义,有顺无迕。

慺慺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遹来奔赴。

同其妇子,兄弟陪臣。

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

一视同仁,匪偏厚薄。

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

稽古远臣,顺来怒趑。

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

西南蕃长,畴与王贤? 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镵文以石,懋昭王德。

王德克昭,王国攸宁。

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

此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间,均有朝贡。

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

到得万历年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

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尽,乃立其女为王。

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之。

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

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

国人为讼冤。

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

” 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

福建漳州张氏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

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

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民崇佛像,好斋沐。

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

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旧。

”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

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

取信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

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

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

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个生计。

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

张朝唐开蒙虽迟,却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

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

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原籍应试。

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

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漳州。

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杀了。

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

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

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

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听,向广东而去。

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水口,向西迤逦行来。

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

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急奔。

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毫无动静。

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

张朝唐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

腐臭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

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

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

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

张朝唐道:“到别处看看。

”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

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而后被杀。

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

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

张朝唐忽道:“倘若那是贼窟,岂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

”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

”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来。

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

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

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晚。

”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

”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床,桌椅俱无。

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

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

张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

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

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

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好事。

”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们长官不理吗?” 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不懂的了。

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

”张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了自己性命。

”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

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

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

”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的咳嗽。

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

张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

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如浡泥国蛮夷之地。

”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

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

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

” 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

”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

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

”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

”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

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

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

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

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

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

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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