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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担心。
我也就敲这一回疙瘩。
”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 “我跟你起誓……” “行了。
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
一染上,就难戒。
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
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阳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根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
“那些嚼舌根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
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屁。
”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
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
”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
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
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
他不说话,望着满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鸡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
妈怕报应。
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
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强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
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
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
”牛旦说。
“你找不着。
” 又是这个鸳鸯枕。
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
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
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
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
”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
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
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代写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
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日本婆说‘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见谁都跟人说‘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日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
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
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
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
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
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
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
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
”姑娘答道。
铁梨花心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
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
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
”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
“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露馅啦。
那是我爹的字。
”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
明年过年贴呗。
”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毛收。
我还搭纸搭墨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挺会揽生意。
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日本鬼子把洛阳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挺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
“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
“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日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铁梨花赶紧上前挡住瘸腿兵。
瘸腿兵转身,朝大伙扬扬手里的信纸:“我写给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这两封一模一样!这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骗钱!” “我们在洛阳死守,横着抬下来的比直着撤出来的还多!我脑袋里还留着小日本的弹片呢!”头缠绷带的兵说。
“我们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他泪水冒上来。
“我能给您这么写吗?”凤儿插嘴道,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接到这样的信,还不哭呀!” 断膀子的兵说:“可这是实情啊!” 瘸腿兵说:“我是写信告诉我媳妇,我折了一条腿,人不全乎了。
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种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
我们家乡穷啊,娶个媳妇不易啊,我是让她改嫁给我兄弟,好照顾我爹娘一辈子,我死了也闭眼了……”他开始抹泪吸鼻子。
“大伙听听,这话我能往信里写不能?”凤儿说。
铁梨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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