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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今年的雨邪,秋庄稼收完了它还下个没完。
孩子们的课堂不能开在院里,只能在最大的两间窑屋里点上煤油马灯上课。
柳天赐一人从这间窑屋跑到那间窑屋,布置这边的学生读课文,又布置那边的学生写生字。
若不是栓儿伤了腿,凤儿得在他身边照应,凤儿倒可以做个代课老师。
柳天赐有好几天没“见”着梨花了。
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还心事重重的。
牛旦的壮丁不是已经让人顶了吗?她哪儿来这么重的心事? “梨花,你要抽不开身,就别给我做饭了。
凤儿晚上都会来看看。
” “你别叫那名儿。
它不是你叫的。
” “别人不都叫你梨花?” “你也是别人?” “徐凤志,”他笑着说。
“我也觉着我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好。
配你。
” 她没做声,拉住他的手,用一块热手巾替他擦了擦。
他的手就那么乖乖地摊在桌面上,直到她把一块卷了生菠菜、蘸了蒜汁的饼放到那手上。
“真香。
雨下这么几天,菠菜没给泡了?” “嗯。
” 他心想,这叫什么回答?“嗯”,是泡了,还是没泡?她心事真不轻呢。
“是借的钱还不上?”他突然问道。
“嗯?” 他想她这回听见了,用心了,就是不愿马上答他的话。
“我听栓儿说,你跟一个古董贩子借了四百块钱,给那个顶壮丁的?” “栓儿嘴咋这么快?!”她说。
他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谁瞎操她的心,她的脾气都会上来。
两人都听见大门响。
通再一听,马上叫起来:“凤儿来啦?” 凤儿没进屋就在院里叫:“爸你在吃菜馍呀?我梨花婶子做的吧?” “一块儿吃点儿!”梨花朝进来的凤儿说。
“我来看看院子要不要垫垫……”她用手巾抹了抹脸上的雨球。
“这雨老烦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铁梨花又往桌上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
“来吧,先吃两口。
栓儿的伤好了没?” “好多了,不用拐杖了。
今天还出去了一趟。
” “可不敢淋雨。
伤还没长上呢!”梨花说。
“他会听我的话?”凤儿一撅嘴。
听上去她委屈,其实她是为一个主意大的男人得意。
“我跟他说,今晚我过来陪我爸住。
他一会儿也过来。
” “这窑塌不了,你俩跑来干啥?” “雨下得愁人。
真塌了窑再往这儿跑不晚了?”凤儿说,“爸,秋天有这样下雨的吗?” “稀罕。
”天赐说。
铁梨花抽了一袋烟,起身收拾碗筷。
天赐想说,你一个饼也没吃呀,但又不想说。
他不愿意老去点破她的心神不宁。
他感觉她一定有事瞒着他。
一定是跟钱财有关的事。
他帮不上她,瞎劝只能给她添心烦。
“东头的李家——就是我那学生李谷水的父亲,这两天买了几亩地……”天赐说。
他心里后悔,不该这样试探一个聪明透顶的女人。
他无非想提醒她,实在还不了那笔顶壮丁的钱,不是还有地能变卖吗?还值得她愁成那样? “李谷水家早就想买那几亩水浇地了。
”凤儿说。
铁梨花果然烦了,冲天赐提高了嗓门:“我买那些地是为什么呀?为咱们都能做安全的正经人。
我爹就是一生没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干那叫人瞧不起的事。
我置下这点地容易吗?还没咋的就卖!今天能卖三亩五亩,明天就能卖十亩、八亩!卖了又怎么办?我领着你们敲疙瘩去?体面人凭什么体面,就凭脚跟稳稳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赐不做声了。
他心里承认她是占一半理的。
凤儿也不敢做声,她早明白这位梨婶子心气高,性子要强,主意大起来是个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儿和牛旦都敬她惧她,自己父亲也让她三分。
铁梨花走了之后,凤儿翻了翻学生们的大字功课,拿出红墨,圈点起来。
学生们的大字都写在旧报纸上,家境好些的用黄表纸,批改了不到一个钟点,她眼睛就发花。
她把父亲的洗脚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脚、替他拉好蚊帐,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
三丈多深的窑院一点风声也没有。
她想栓儿怎么也该回来了。
栓儿临走前说贩的一批烟叶到了,他得去看看货。
凤儿一觉睡醒,栓儿还没回来。
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层汗。
坐了一会儿,听见窑院的大门轻轻开了,又关上,她的心才落下来。
她的房门外有人敲。
敲门的人叫道:“凤儿,开门。
” 凤儿听出是铁梨花的声音。
她赶紧起来,把门打开。
铁梨花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婶子您怎么来了?” “怕你胡思乱想,心里怕呗。
”梨花笑笑,走进凤儿做姑娘时的闺房。
“你放心,栓儿是让生意给耽误下了。
” “您咋知道?” “牛旦儿一块儿去的。
” “牛旦哥也做烟叶生意?”凤儿问道。
她的神色告诉梨花,她从没听栓儿或牛旦提过呀。
“外头有月亮了呢。
”铁梨花说,“你睡吧,我听着门。
” “睡不着。
” “不相信婶子的话呀?” “那您知道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吗?” 梨花从窑洞墙壁上掏出的一个小方柜里取出针线筐,里面还有凤儿做闺女时没绣完的鞋面。
她把油灯点亮,火头捻大,接着凤儿的活儿往下做。
“睡吧,啊。
”她见凤儿两只眼就是不放过她,便笑起来:“要是这俩小子逛窑子、下赌窑,我替你用这针扎他们!”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 “去哪儿天亮前也会回来。
”她为了省灯油,把灯芯捻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扎一针。
“这么跟你说吧,凤儿,栓儿是怕你婶子还不了债——先欠了人家张老板一大笔钱,又欠了保长一大笔人情。
在保长眼皮子下调包,保长他凭什么给你那么大担待呀?保长没事还想揩你三两油呢!他帮你蒙混,让个逃兵油子替牛旦儿充军走了,他不会跟我少要酬劳的。
栓儿和牛旦就是替我弄这笔钱去了。
” 凤儿更狐疑了,追问道:“您说弄钱,啥意思?上哪儿能一下弄这么多钱?” “上死人那儿呀!” 凤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梨花婶子在灯光下气定神闲,一针一线地往下走:“闺女,你以为婶子靠那几亩地能盖起那么一院瓦房?” 凤儿不是狐疑,而是惧怕起来。
“婶子十年前就没拿过洛阳铲了。
手再痒痒也不去碰它。
不单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儿碰它。
要不是这回欠了债,说破天我都会拦住这哥儿俩。
欠钱的这两个人,是绝不能欠的。
”她从鞋面的刺绣上抬起眼睛。
“凤儿,事先没跟你说,是婶子我的过错,你千万别怪罪栓儿。
” “栓儿娶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凤儿上了当似的,并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听我说:栓儿答应过我,他娶了你之后,再也不去拿洛阳铲……” “人家把这种贼看成最下贱的一种贼!” 铁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
挨别人骂没这么痛,挨这个年轻女娃——一个她疼爱、器重的女娃的骂,她头一次感到卑贱。
“你就冲婶子来吧,别去说栓儿,啊?” 凤儿看着梨花的脸,她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简直宛若别人:不是那么冷艳、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头刚产驹子的母马。
铁梨花决定亲自挂帅探墓,是在征兵的人把彭三儿带走之后。
她的突发奇想让她下了这个决心。
顺着干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处石头滩上,她证实了自己的奇思异想。
她记得父亲念叨,县志上记载了道光五年的一场暴雨,山洪冲了五十多个村子。
那时这条古河道的水势一定很大。
石头滩是它改道时留下的。
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头冲下来,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处向西南偏去。
原本是不经过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这条又窄又浅的河。
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时才会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现在的河岸找到巡抚夫人的墓,当然白搭工夫。
明朝这里还是庄稼地。
她找了两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
还是雨水帮了她的忙,从山上下来的水自然而然显出一条地势低洼的河道。
山势徐缓,但远处的山埂大致形成一个美人榻的形态,北边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
梨花父亲从书中读到的有关这位巡抚夫人生前习性之一,那就是长期卧在美人榻上。
爬到山埂上面,应该能看出这个美人榻的完整。
坐北朝南,在“枕头”的方位,铁梨花果真找到了几棵桑树。
大部分桑树已经死了。
最后一代守墓人迁走后,没人护养,桑树在缺潮气的地方不爱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这一带。
铁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诉了栓儿和牛旦。
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来。
铁梨花让他们天一擦黑就下洛阳铲。
恐怕雨歇歇还会再下,得赶在它之前完活儿。
栓儿和牛旦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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