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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直到那日庆妃和韶宁私会于皇庙,离开时的身形被宗宸看见,宗宸从她的身法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
属于血浮屠的独特轻功法门。
大成未灭前,按照规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会去战氏宗氏拜访,求教两大家族的武学指点,宗宸曾经在宗家见过那一代血浮屠的几位精英,对血浮屠的武功有所了解。
庆妃是血浮屠之后,这个推测让宗宸和凤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后,为何不认?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凤知微隐隐觉得,可能和庆妃幼时苦难遭遇有点关系。
猜到了庆妃身世,另一个疑问随即而来,庆妃如果是因为她是大成后裔而怨恨寻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轻松除掉凤知微,岂不省事? 这些想不通的问题,连同这个谜一般的女子,像阴影一般在凤知微眼前盘桓,以至于她跨进殿的时候,也有点恍惚。
寝殿里药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浓郁而古怪,层层叠叠的帐幔垂落遮挡住皇帝厌恶的日光,纱幕尽头有人呢喃软语,声音不清晰,听来便如一个沉滞的梦。
皇帝怕吵,内侍踮脚去低声通报,凤知微跟在他身后,脚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隐约听得帐幕后低低哭泣,女子声气。
“……陛下,使不得……” “现在还能怎样……”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为朕没用心过……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过……但是他们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来到朕也不得不处置……你说背后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争气的……现在还能怎样……终究是朕无福无德不得佳儿……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声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后面那句话给撩拨得动了心,又似下了什么决心,帐幕后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实……” 凤知微心中一紧,直觉将会听见一个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几步,一转眼看见内侍已经走到屏风边准备开口传报,心中一急便冲过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回——”一个字在内侍口边生生被凤知微堵住,发出的气流音皇帝没有听见,庆妃却立即住口,随即站起就去掀帘幕。
“什么人!” 凤知微心中叹息一声,赶紧放开捂住内侍嘴的手,退开三步,并没有听清楚里面对话的内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回陛下,回娘娘,顺义大妃到。
” 帐幕后映出庆妃绰约身姿,她听见这个称呼,仰脸笑了笑,也不问皇帝,道:“宣。
” 随即她柔声向皇帝道:“陛下请注意龙体,不可过多说话,臣妾暂时告退。
”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满对这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妃子的满意,轻轻点点头。
内侍掀起帐幕,庆妃出,凤知微进。
两人迎面而来,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里暗藏凌厉。
两个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这是在揭示彼此对立关系之后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庆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与凤知微擦肩而过,两肩相撞时她突然一侧头,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谁。
” 凤知微微笑,答得也飞快清晰,“彼此彼此。
”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阴冷,随即凤知微进,她出。
一瞬间凤知微明白了庆妃没有对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顾忌——庆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后代,她害怕凤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关证据,也害怕抛出凤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问她怎么知道的,那她一个“来历清白,久居深宫”的妃子,应该如何解释? 庆妃这种人,谨慎阴毒,是不会为了整倒敌人而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的。
她掀开重重帘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头,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来。
半晌后,内侍掀起帘幕,凤知微浅笑退出,一边走一边道:“陛下放心,臣妇虽人微言轻。
但一定会为皇朝尽一份微薄之力。
” 皇帝有点嘶哑的笑声传出来,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 重重帘幕再度落下,凤知微退出寝殿,转过身时,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几分。
果然没猜错,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头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龙水关一线出击长宁藩,好让腹背受敌的朝廷大军,能专心对付火凤叛军。
凤知微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出寝殿,一路走过宫室,在路过宁安宫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紧闭深红宫门,深青一线檐角,墙角下青苔鲜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却只是那年,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宁安宫。
是那年染了娘亲一地鲜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里并排的两具棺材,是那年不灭的长明灯,是那年宁安宫后院里的桃树,褐色枝干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迹被她冰凉的手焐化。
她静静望着宫檐一角,刚才皇帝寝殿的对话,悠悠飘过脑海。
“……知微,火凤军竟然以为女帅报仇之名起兵,夺取闽南,荒谬,实在荒谬!” “陛下不必动气,不过是逆军妖言惑众,家母因何而死……臣妇最清楚不过,陛下对家母仁至义尽,对知微关爱有加,深仁厚德,古今圣君难有也,逆军妄言污蔑我皇,真是罪该万死!” ……天盛帝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眼神掠过一丝欣慰。
“这些逆军一旦作乱,不过随便寻个由头而已,朕问心无愧,何惧宵小中伤?只是想起朕对火凤对华琼如此恩重,她们居然还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 “陛下,不然,臣妇以女帅遗孤身份,去向火凤军晓以大义?” “不必了,大军如铁,未必听你一个女子的话,要你孤身犯险,朕……舍不得。
” 是舍不得,还是不敢?怕放虎归山? 皇帝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对她的试探,看她有几分忠诚之心。
凤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宫廷。
回到府里,现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连铮当初在帝京做质子时就有堂皇府邸,她顺理成章的住进去。
在府中写了给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将天盛帝的话复述一遍给牡丹花,然后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经由朝廷驿站快马传递。
这封信,是天盛帝等着的表态,与其让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线。
至于还需不需要写封密信再做别的叮嘱。
不必了。
牡丹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凤知微扬起脸,看着北疆的方向,隐约天际有人策马而来,笑脸明亮。
== 送了信,她回到府中,这府里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保留着赫连在世时的粗犷随意风格,她没打算换,哪怕见了那些他用过的弓使过的刀会痛彻心扉,她也会强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么清醒而不放过的看着,像那些在天际,始终也睁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的亲人们。
她不是一个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献祭了的魂。
晚风起了,吹破枝头桃花,庭院里一地落红,她在春夜荼蘼里默然不语,等待一个消息。
有人轻轻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独有的频率。
宗宸留在草原,现在她身边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编号命名,每人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这是宗宸吸取当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训,而采取的新的规制,这位“阿三”,就是负责皇宫那一片信息收集和传递,目前专司对庆妃的监视。
“主子。
”身后声音轻轻,“她出宫了。
” 凤知微霍然转身。
庆妃不是藏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吗?怎么会在此刻出宫? “往哪里去?” “城南四明巷。
”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两大官宦贵族聚居地,庆妃这是要找谁? 凤知微神色沉吟,按说庆妃此时出宫,很有疑问,但是她出宫的机会太难得,就这么放过,她也不甘心。
庆妃是赫连之死的罪魁祸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寝食难安。
“带路。
” 几条人影,无声的出了顺义王府邸,掠过夜空。
庆妃的身形很好辨认,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当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动得别具风情,远远的,凤知微就看见以那种奇异的韵律掠过桃花树梢的庆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轻功又有精进,皇宫锦衣玉食生活,也没让她搁下功夫。
这样的女人,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妃子的身份? 凤知微远远的缀着她,看见她越过重重屋脊,越走越偏远,最后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远处的灯光照过来,照见颓败的大门,蛛网尘结,隐约半斜的匾额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个金字已经敲掉。
这似乎是哪个王府,但是凤知微认识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这里,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庆妃来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蒙着脸,目光炯炯,看着庆妃推开满是尘灰的门,直接进了院落后三进,在早已颓败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谁。
随即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闪身一躲。
“吱呀”一声,积满尘灰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一个锦袍男子,牵着个孩童走进来,他挥了挥手,几个护卫恭谨的留在门外。
趴在三进院落屋瓦上的凤知微,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一缩。
赫然是白天遇见的宁霁父子。
这大晚上的,这废弃的王府,来得人倒一个比一个奇怪! 宁霁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约,他搀着手中的孩子,手中还拎着个盒子,慢慢的向里走,一直到了内三进的花园,在一个白石桌边停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点燃了三炷香。
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炷拜了拜,转头吩咐那孩子,道:“淇儿,你也来拜一拜。
” 那孩子乖乖上来,包着小拳头拜了拜,宁霁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些纸钱,默默在地上烧了。
屋瓦上的凤知微迷惑的看着,很明显宁霁是在祭奠亡人,但这亡人是谁,他不敢公然祭拜,却偷偷摸摸的在这里烧纸,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银色的烟气,那孩子蹲下来,奶声奶气的问:“爹爹,是给奶奶娘娘烧纸吗?” “不。
”宁霁慢慢的添纸,“这是给你的……伯伯,三伯。
”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对这个“三伯”完全的没有概念。
“其实我也是代人来烧纸,我对你这个三伯,也不熟悉。
”宁霁苦笑,“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 那孩子拎起纸钱,玩乐似的扔进火里,格格直笑,宁霁温和的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语的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当初保护了六哥,六哥赖他帮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后六哥又保护了我,没有他,就没有六哥,自然也没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 他一张张的烧着纸钱,语气轻缓,“……三哥,你别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别人不同,一举一动无数人盯着,这些年过来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来祭拜你,我来,我代他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天上,费神多保佑些他。
” 凤知微至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是当年兵变被杀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与其说是死于兵败被杀,倒不如说死于兄弟倾轧陷害之手,而当年那个被逼在桥边亲眼看着唯一爱护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少年,多年后虽然帮他报了仇,却也只能隐而不发,连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来代为祭祀。
说起来,宁霁和宁弈,倒有点像当年的三皇子和宁弈,皇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怅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烧纸的宁霁也转过头去。
淡灰色的烟气袅袅散开,廊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她独特的步姿丰韵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现在烟光里,也让人觉得绰约如洛神凌波。
宁霁怔了一怔,认出了她,有点惊讶,却又不太惊讶的样子,低声道:“……娘娘您怎么现在在这里……” 庆妃目光在他脸上掠过,随即落在了那个孩子脸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温婉的笑道:“……先前我见着他,觉得脸色有点不对,想着不要着凉了,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今夜是这个日子,你可能会出来,就先在这里等着了。
” 宁霁垂头对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没事,不然我也不能带他出来……放心……”随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轻轻道,“去见见庆妃娘娘。
” 庆妃蹲下身,对着那孩子张开双臂,她脸上神情再无白日里的尊贵高傲,眼神里急切如潮,要将对面的孩子淹没。
那孩子想必经常被他带进宫,也不认生,笑嘻嘻地冲庆妃请了个安,奶声奶气地道:“请娘娘安——” 他还没说完,便被庆妃一把抱进怀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于那孩子吓了一跳,惶然的回头看宁霁,扁扁嘴要哭,宁霁对他做了个不要紧的笑容。
屋瓦上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着的庆妃,正面对着她,她清清楚楚看见庆妃抱住那孩子那一刹间的神情震动,看见她揽紧他小小的身子,眼神里的温暖和沉溺。
凤知微突然将蒙面巾向上拉了拉,随即毫不犹豫的纵身掠了下去! 她随风柳叶般轻盈的飘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庆妃大惊,抱起那孩子向后便退,宁霁已经慌乱的赶了过来,厉喝:“你是谁?住手!” 凤知微手一挥,示意跟随自己来的血浮屠困住宁霁不要伤其性命,自己盯紧了庆妃,庆妃抱着那孩子慌乱的向前院跑去,凤知微紧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后,招招杀手,尽向着她怀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个疑问,一定要逼出来! 果然庆妃着紧那孩子超过她自己性命,凤知微杀手一出,她便拼命去挡,她武功本就逊凤知微一筹,再一分心,越发左支右绌,不出几招,“嗤啦”一声,她的衣袖被凤知微掌风撕破,雪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长长血痕。
那孩子见了血,吓得嚎啕大哭,庆妃不顾伤口惶然回望,头发披散十分狼狈。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猜想已经定了七八成,干脆来最后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声,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灵! 五指探出,庆妃突然扭头!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杀手,竟然诡异的看向大门方向。
随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闪便已越过回廊不见! 那孩子跌落,凤知微收势不住,五指直直向他头顶插落! 身后传来宁霁嘶声大呼:“别杀他——” 凤知微此时心中震惊,万万想不到庆妃竟然抛下这孩子面对她的杀手,百忙中顾不得去追庆妃,拼命收势。
眼前突然人影一闪,一道青影飞电似的掠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眼光一冷,二话不说,抬掌直拍向凤知微胸口。
凤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内力上,旧力刚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虚时刻,这人盛怒而来掌力凶猛,怒涛般一卷,凤知微只觉得气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踉跄连退几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夺过护在怀里。
凤知微立在原地,看着庆妃消失的方向,单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救人的人没什么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势得及,也难免损伤那孩子,这人想必是宁霁亲友,愤怒之下对她出手也正常,她只是怨恨庆妃,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那么放下了孩子,趁乱溜了! 她先是做出着紧这孩子的模样,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见已经来了援兵,生生害她受伤。
她凤知微行走江湖纵横朝堂,还从未吃过这么大亏。
凤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边的血,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犹疑了,原本看庆妃拼死护那孩子,心中一个猜想几乎已经证实,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时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着急是做戏,还是后来的放手,是做戏? 喉间腥甜,头晕目眩,她轻咳几声,知道伤得不轻,不敢再多呆,转身就要走。
她要走,对方却不放过,宁霁大怒着对赶来的侍卫道:“抓住这谋害世子的刺客!” 凤知微冷笑一声,飞身掠起。
身后风声一响,后发而先至,却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也照样低低冷笑一声,劈手就来撕她的蒙面巾。
凤知微回臂一架,那人贴身一顶手臂灵活一转,已经从诡异的角度脱离了她的攻击,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节弯起如鹰喙,叩向她的下巴! 这一叩疾如闪电,这么近的距离也起了风声,显见真力贯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给叩穿不可,凤知微无奈仰头。
一个铁板桥便要倒翻。
她身后便是宁霁,见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 与此同时,那青衣人呼啸的掌力再次对着她面门攻来,劲风巍巍如山压下,凤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过,也一把抓下了对方的面巾。
随即听见宁霁欢喜的叫声:“六哥是你——” 凤知微抓着面巾正要抬头,听见这句僵在那里。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乱一扭身,轰然一声那掌拍在身侧假山石上,碎石烟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回那掌后却只怔在那里。
两人一倾身一站立,一瞬间都木雕似的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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