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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韩仲远虽仅十二岁,但自小长于高门士族,历经疆场祸乱,心性比之帝永宁只怕更坚决果断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爱。
眼见着帝永宁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韩仲远总算急起来。
若他真想不开顾自回了晋南,自己身上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
韩仲远微一犹疑,连走几步拉住帝永宁的袖子,“帝世兄,这眼看着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儿啊?” 帝永宁身影一顿,垂头丧气吐出干瘪的两个字:“晋南。
” 想到那个气势惊人的帝家家主,韩仲远心底一抖,急了,忙劝:“这怎么成,你姑姑还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抛下你姑姑一个人回晋南啊!” 帝永宁听见帝盛天的名字,脸色更白,就要挣开韩仲远的手离开。
正在这时,人群熙攘声自不远处传来,喧嚣至极。
韩仲远心底犯疑,这时辰够早,城门处嚷成这样也太奇怪了。
帝永宁还没发现异样,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转过街道,城门处的情景突兀呈现在他们面前,让两人顿住了脚步。
城门处,一群百姓被庄家的护卫队推搡着朝城外走,这群人老弱妇孺尽有,皆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
护卫队立在城门口,衣甲光鲜,眼神傲慢,和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不时将冰冷的长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着让他们尽快离城。
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饶声交织在一处,让城门处喧闹不堪。
帝永宁和韩仲远立在不远处,眉头微皱,显是不明白庄家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 就在两人踌躇之际,一个麻衣老丈被人群挤压得摔倒在两人面前,他年老体衰,被汹涌的人流践踏,挣扎着难以起身。
帝永宁不忍,急忙将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韩仲远朝不远处开着的店面跑去,替老丈寻了一碗水来。
“多谢两位公子。
”老丈缓过神才打量身旁两个忙前忙后的少年郎,瞧见他们的穿着,颇为受宠若惊。
此时,远处护卫队的驱赶咆哮声传来,老丈被骇得一抖,随即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就要起身,“老朽还是早些走,庄家的护卫跟豺狼一样,免得连累了两位公子!” 帝永宁拍拍他的手,将老丈肩膀按住,安抚道:“老人家别急,到底出了何事,护卫队要驱赶你们离城?” 老丈满头白发,不停叹气,浑浊的眼底犹有惊弓之鸟之意,悲凉道:“公子不知啊,现今北方各阀混战,老朽的两个儿子年初的时候被晋北李家当壮丁拉进了军营,一个都没活着回来。
我家孙子开年就十三岁了,迟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们老唐家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晋北实在待不下去了。
半个月前我带着孙子一路逃难到苍城,原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哪知庄家因为两日后的大婚,就要把我们这些流民全赶出城,如今天寒地冻,在荒郊野外里无蔽身之处,哪里还有活头哟!” 唐老丈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哽咽之音实在凄凉。
即便帝永宁和韩仲远出自武将世家,见惯战场生离死别,心里也难免凄凄。
“老丈不必太过忧心,苍城南下三百里就是吴城,此乃晋南帝家所辖之处,应能庇佑老丈安稳,我这儿有些银两……”帝永宁说着就要从袖里掏银子出来,手一伸才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就连一身袍子也是韩家赠予的,正尴尬之时,韩仲远飞快地塞了两片金叶子在他手里,回转头假装没事人一样。
帝永宁看了韩仲远一眼,眼底露出温和之意,也没多说,将金叶子放到唐老丈手里,“老人家您拿着,快带着孙子继续南下吧。
” 老丈还是摇头,“两位公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带着孙子跑了几千里,哪里还怕这三百里,只是我家的小子一进城就生了风寒,动也不能动。
这几日我们藏在城南的破庙,今日我想去药房里讨服药,哪知被护卫队发现了,这才被驱逐到城门附近来,可怜我那孙子……” 唐老丈正说着,不远处的护卫队发现了此处异常,凶神恶煞提戟而来,骇得唐老丈一句话没说完就抖了起来。
“老丈,走,咱们先去城南。
” 在苍城庄家就是土皇帝,韩帝两家做客而来,不宜直接起冲突,两人都不傻,帝永宁朝气势汹汹的护卫队看了一眼,朝韩仲远微一颔首,扶着唐老丈匆匆离去。
两人到底少年心性,颇有些义气,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总不能放任这一老一小自生自灭不是。
海蜃居内,得知两人去向的韩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只向来禀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顾自行事去也。
庄府,隔了一夜才从管家口里得知帝永宁存在的庄锦,沉脸吩咐“将人拿住好好关押”后,也未有过多反应。
毕竟对他这个苍城少主而言,小小一个落魄书生,实在无须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庙破檐漏瓦,冷风不时灌进,可就这么个破烂之处,却藏了十几个乞儿在里头。
帝永宁和韩仲远跟着唐老丈回到此处,看见破旧的大堂里蜷缩的孩童时,都被惊得不浅。
他们脸色蜡黄,身上零星搭着几块发臭的破布,大多一脸脓包或咳嗽声不断,这些乞儿见到陌生人时惊惶恐惧的眼神让人不敢肆意走进。
他们紧紧护住身前生锈的铁盘,一脸警惕,里面盛着剩菜剩饭,有几个盘中甚至有蛆虫爬来爬去。
帝永宁和韩仲远即便生在乱世,却从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这般地步。
良久,帝永宁才沉声对韩仲远道:“我去给他们抓药,仲远你守在这里,别让庄家的护卫将他们驱逐出城。
他们这样出去,活不了几日。
” 韩仲远不自觉颔首,瞥见帝永宁微愠的面容,微微一惊。
刚才一瞬,帝永宁竟像极了海蜃居里威势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动,结交之意更甚,默不作声退到院内木栏外。
转眼便过一日,日头渐落,昏暗破旧的院落让人昏昏欲睡。
靠在满是蛛网的木栏下打盹的韩仲远被冷风吹醒,一睁眼,瞅见眼睛鼻子蹭满灰从庙外跑进的帝永宁,耸搭着眼皮子唤住他,“哎,永宁兄!”两人共患难一日,交情突飞猛进,称呼也随意起来。
帝永宁顿住脚步,把怀里堆满的药一挪,露出疲惫的面容,“何事?” “你何时回晋南啊?我可没多少时间守在这儿了。
”韩仲远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嚷道,“后日庄家的婚事,我家老头子没准备出席,原定着是我登门送礼,咱们时间可不多了。
”他像是没看到帝永宁突然凝住的脸色一般,朝灰头土脸的自己一指,“庄家也是一城之主,你总不能让我这模样去参加婚宴吧?” 帝永宁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孙子退了烧,我们就走。
”他说完又匆匆入了堂内。
要是不下点猛药,这个书呆子怕是会找借口藏在破庙里等婚礼完成,然后灰溜溜跑回晋南。
韩仲远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眯眼朝木栏上一靠。
这模样神情,一点不似个才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楼。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布了一方沙盘,韩子安将手中军旗插在晋北一处山顶,对着窗边饮茶的帝盛天道:“此处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盖,“只要拿下这座和北秦相邻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敌,必败。
” 韩子安眼底露出满意之色,“说得不错,和我所想不谋而合。
” 这两日他和帝盛天于沙盘之上演算天下局势,两人出兵谋略竟十分相似,更让韩子安对帝盛天刮目相看。
此时他已隐隐觉察到面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将来一统天下最强劲的对手。
但好在如今两人一南一北,暂无交兵之时。
“你就不担心永宁救了城南的乞儿后径直回晋南?”见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宁,韩子安忍不住开口询问。
饶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独子韩仲远如此放养着来教,更何况帝永宁现今面对的并非一般难题,若受不住打击,怕是下半辈子注定碌碌无为,怯懦怕事。
虽说是长辈,可到底也太年轻了些,韩子安饮着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这个帝家的小姑娘,真的会养孩子咩? “担心。
”帝盛天朝后一靠,指尖落于膝上轻点,“我自然会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脉最亲之人,也没办法替他做任何决定,我会老会死,不能护他一世。
他若是不能从当年父母双亡的打击里走出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 “不过……”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声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长大嫂,我不过长他四岁,我能扛起帝家门庭,守住晋南,等他长大,他又为何不能?就凭他身上扛着帝永宁这三个字,五年时间也足够了。
” 她的声音笃定无比,像是从不怀疑后日庄家大婚前帝永宁会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着逆光下面容凛冽的女子,韩子安有些晃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紧。
半晌,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
好像太迟了些。
他轻轻一叹,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迟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书房。
庄湖正在和即将大婚的幼子对弈,管家庄泉走进小声禀告了两句。
庄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皱眉道:“宁子谦还没有找到?” “爹,那个穷书生明日不会闹上府里来吧?”庄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让城里的护卫队去找,必须在婚礼前把这小子抓回来。
” “坐下!”庄湖瞪了庄锦一眼,怒道,“现在城里皆是各方贵客,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让护卫队大张旗鼓去找人,难道还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庄锦涨红了脸就要反驳,又实在寻不出话来,闷闷地将手里棋子一丢,“爹,您说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宁子谦毁了明日的婚礼,这个脸您不是一样丢不起!” “急什么。
”庄湖沉声道:“一个文弱书生,谅他也不敢来庄家闹事,就算他敢来……庄泉,明日加派人手,严禁闲杂人等入府,决不能让宁子谦混入府内。
只要婚礼一过,宾客离城,我庄家还怕一个书生不成。
” 他说完朝庄锦看去,“你明日只管好好完礼,旁的事少插手,不准私自派人去寻宁子谦,更不准对此人不利。
听到没有,下去吧。
” 庄锦心底不乐意,却不敢反对,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老爷,这个宁子谦……”庄泉小声开口,面上微有疑虑。
“我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庄湖摆手,让庄泉退下,脸色有些沉。
庄家在苍城只手遮天,却寻不出一个宁子谦的下落,这也太奇怪了。
他不愿庄锦下狠手,就是为了给庄家留了一条退路。
但愿那个叫宁子谦的书生,只是一个落魄无依的孤儿,不要横生枝节。
城南破庙,韩仲远带出来的金叶子被帝永宁全换了药材回来,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庙内染病的乞儿身上浮肿和脓疮渐消,唐老丈的孙子也终于退了烧,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尽管两人累得双脚打战,也生生忍了下来。
已过响午,韩仲远在院子里巡视了两圈,眼睛困得睁不开,悄悄藏在木栏后打瞌睡。
他一身锦衣灰尘扑扑,早已磨损得破烂。
待他酣睡醒来,太阳西下,已至傍晚。
镏金的红霞在破庙上空浮现,冬日里头,罕见地温暖瑰丽。
碎小的脚步声从大堂中传来,他半眯着眼装睡,见两个小乞儿踮着脚走出,停在他身旁,个头矮的乞儿从身后拿出一匹洗得发白却很是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
随后两人跑向院中立着的帝永宁,个高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两个白净的馒头,拉拉帝永宁的袖子,递到他面前。
韩仲远睁开眼,摸着身上盖着的棉布,看着院中眼底惊讶却含笑接过馒头的帝永宁,一向坚硬的心底竟有些涩然。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
他们救之道义,乞儿回之恩义。
院中,帝永宁拍拍两个乞儿的脑袋,笑着让他们回了大堂里休息,复又立在枯树下,一动不动。
半晌,韩仲远伸着懒腰爬起来,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栏上后朝帝永宁走去。
“仲远,我们走吧。
”未等他靠近,帝永宁的声音淡淡传来。
韩仲远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眉梢微带笑意,“去哪儿,你的晋南,还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经知道帝永宁的选择,但他却偏偏要问一句。
帝永宁回转身,盯着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 少年眼底的沉郁钝痛不知何时起悄然消散,只剩下安稳淡然,宛若破茧重生。
韩仲远惊讶于他一夕间的蜕变,笑着问:“哟,主意变得挺快的,前两天还要死要活,像是没有叶诗澜就活不下去。
怎么想通的?” 帝永宁没有在意韩仲远的揶揄,只是道:“仲远,太不值了。
” 韩仲远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宁继续道:“这种乱世,人命什么的都太不值了。
我们若心不存恻隐,这个破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乱,谁又会在乎他们的性命?这种世道,死了谁都没有区别。
” 未等韩仲远反应过来,他抬眼望向头顶的枯树,缓缓道:“五年前,我父亲入南海剿灭水寇,母亲追随他而去,都没能活着回来。
” 韩仲远一怔,安静地听下去。
“从那时起,我以为只要自己不习武,不卷入纷争,不喜欢上和母亲一样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们的惨剧,哪怕再无用,也可以安然一世。
所以我离开晋南,以孤子之身远游四方,喜欢上了叶诗澜。
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乱世,我父母亡于乱世,我却希冀于乱世苟存,真是笑话。
” “我见过这么多城池,走过那么多路,却一直对现在的世道视而不见。
我迈不过的坎不是叶诗澜,是五年前那场早就过去的战役,是我父母的惨死。
我逃避成为帝家嫡子,逃避担起责任,其实我明白,我最不能选择的是我出身帝家这个事实。
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脉,受晋南百姓的供养,我是帝家嫡子,晋南这一方土地上将来的庇佑者。
我迈不过当年的坎,帝家必亡于我之手,天下乱世,晋南更无苟安之时。
晋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丧尽血亲者,必不会少。
” “仲远,过去五年,我让宁子谦取代了帝永宁的存在。
” 风吹过,枯叶盘旋落下,飘在帝永宁掌心。
他捏紧枯叶,重新摊开手掌,枯叶化成碎末,随风吹散。
帝永宁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韩仲远,轻声道:“世上从来没有宁子谦,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
仲远,我该回去了。
”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映在破旧的小院中。
韩仲远却从几步之遥外的帝永宁眼底,瞧见了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毅。
帝家世子,当如是。
他前行几步,立在帝永宁面前,立下前半世铮铮铁血的诺言。
“帝永宁,天下安宁之路,我韩仲远,舍命当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从何时起立在海蜃居二楼窗边。
她静静望着自城南而来的官路,神情里有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的紧张。
直到两个少年的身影伴着月色在街道尽头出现,她眼底才浮出极浅的笑意。
五年了,那个在帝家宗祠对着父母灵牌逃走的永宁,终于回来了。
第二日,庄府大婚。
庄湖甚疼幼子,庄锦一场婚事,他几乎宴请了大半个天下的世家权贵。
府第高于庄家的,自是只会遣子弟来贺,和庄家齐平的,家主尽到。
以帝家和韩家的地位,遣个子弟或是管家来已经是给足了庄家面子了,数日之前两府的拜帖就已经送到了庄家,可直到今日大婚的吉时将至,两府的客人都还未登门。
庄湖最是在意韩帝两家的态度,自是心里一直留意着两家的来客,奈何宾客太多,叶府小姐入门的鞭炮声已经响起,他分身乏术,不得不暂时将此事压在心底。
新嫁娘在一阵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进了庄府大门,吉时将到,宾客满座,庄湖看着喜不自胜的幼子,眼底亦是老怀大慰。
他的目光落在一身新嫁衣的叶诗澜身上,微微凝了凝。
罢了,虽是寒门,但此女也算是有才,能为庄家添些名声,也算是能勉强配得上锦儿了。
庄湖收回了眼底的利芒,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庄锦牵着绣团引着叶诗澜一路在宾客的恭喜声中走到了正堂,见叶诗澜站定在庄家二老面前,他满面笑容,朝身旁小声唤了唤:“诗澜。
” 盖头下的叶诗澜微微红了红脸,拉了拉手中的红绸以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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