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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与小六儿离开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
芜湖也就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难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
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
自从两月之前,他路过江西后,就遭到缇骑围堵,纠缠不休。
后来因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
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烦。
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
正好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途之间,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
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
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门徒。
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
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
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这日到得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一笑:“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
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两块肩胛,小脸儿上却笑道:“不怕。
”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上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一眼都觉得冷。
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空旷无人远离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净征尘。
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还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
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
耿苍怀平时一向很少照镜,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
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精神虽还勇锐,面相看来却已颇显苍老。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更是远了、久了、陌生了。
耿苍怀想着心下不由一叹: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记起年少时的容颜。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
耿苍怀年轻时曾经客居芜城。
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
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踪迹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
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痛彻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
人都是很难决绝的。
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鸩,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
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有多深。
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并不恨这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
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
麻木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
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
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还是会忍不住又一次亲手剥开那个疤痕,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前尘旧爱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
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再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
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
时间真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惊觉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
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苍怀才会想起心口那几乎不再被注意的弯月形的伤口,印证着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
顺着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
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
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
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
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
风尘日久,当年的情怀留给耿苍怀的,只是每次见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动作。
这是一个平常的住家。
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此外楼头一室空荡。
楼上房间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
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的有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
其间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
耿苍怀看去,却是首七律,原来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
诗不太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还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那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这时却听身后步履细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
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
容长的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
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总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
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还在之故。
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这一生可能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当年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
她是他的超拔与救赎。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
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烦扰她。
只见聘娘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道:“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答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
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他。
想来你会好好待他的。
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
我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只有你这里我最放心。
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
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认识几个字,不至于象我这样粗陋无识。
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察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 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道:“不错,这世上怕还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于交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 他生性严谨,这一句话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却在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唇角却隐隐现出一丝苦笑。
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
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快吃饭吧。
”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
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
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计,过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
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
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
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
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
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
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
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
——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靡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苍怀虽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义上的妥协。
可不妥协又如何呢?这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枉负声名。
所成也不过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惭地列入江湖绝顶高手之名场。
“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
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
——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
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
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罚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
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也不知该给她和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
出神良久,他才发现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有些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但没有题签的信封。
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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