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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话说完,车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倒是赶车的车夫陡然抬起了脸。
那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额头中央的骨头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边,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阴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从鬼域里爬出的怪兽。
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却说不得,因为你胆子太小,怕引火上身。
赵鞅的秉性我还没摸透,如果现在贸然跑去同他说:“喂,卿相,你的庶长子想杀你的嫡长子呢!”这无疑是自寻死路,他便是要杀我,我也怨不得他。
但此次中毒事件牵扯到晋国智氏,兹事体大,我又不能不告诉他。
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让别人去说。
这人不能是赵无恤,因为赵鞅会怀疑他的用心。
这人必须得是让赵鞅信服的人,而且与赵家诸子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想来想去,除了史墨之外,就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当夜,我拎了一盏纱灯,简装夜行进了史墨的院子。
小院内,黄木制的糊纱推门大开,史墨正闭目端坐在屋檐下。
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还特地在身旁铺了一张长绒的白毛毡席,席旁放一方小案,案上搁了一个燃着炭火的小炉和一壶刚刚热好的、香气四溢的九酝。
“师父怎么知道今夜我会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脱了鹿皮靴,在他身边坐下。
史墨缓缓睁开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热酒:“你若是为了赵家大子的事来找我,喝了这杯酒就回去吧!早些时候,无恤已经来找过我了,这事我也已经同卿相说过了。
” “他已经来过了?他说什么了?”我就着双耳杯饮了一大口酒,热过的九酝入口烧舌,却极暖肚子,只喝了一口便散了我周身大半的寒气。
“他想让我说的,自然和你要说的一样。
这次智氏宴会,赵孟礼去不得。
” 这个红云儿,动作也太快了! “那他可说什么缘由了?”我伸出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烤火一边问。
史墨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下面色道:“进屋把为师的鹿裘拿来!” “唯!”我急着要听无恤打压赵孟礼的理由,起身冲进屋拿了鹿裘又赶忙冲了出来,一把盖在史墨背上。
史墨回头瞪了我一眼,揪下裘衣塞到我怀里:“穿上!别冻出病来添乱!” “啊?”我抱着鹿裘低头瞧了瞧自己,今夜出来急,竟忘了穿夹袍,难怪一路上冷得厉害。
我裹好裘衣坐下,史墨这才徐徐道:“无恤告诉老夫,他已查实公子啼身旁自裁谢罪的侍卫突早年受过智氏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亲妹在智府为婢,虽然他现在无法证实智氏直接参与其中,但大子孟礼极有可能成为智氏攻击赵氏的把柄,所以此次宴会,赵孟礼去不得。
” “那卿相怎么说?” “卿相已经决定此次宴会带无恤同去。
” “真的?!” “你替他高兴?” “那是自然,红云儿善良聪慧、有情有义,比那大子赵孟礼强了不止百倍。
卿相早该看到他的好。
”我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悦。
“善良聪慧,有情有义?小丫头,你认识的赵无恤,和我认识的怕不是一个人啊!”史墨取了案几上的长柄玉质贝形勺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然后摊出一手,“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我神色一凛,忙从怀中掏出那只双头雀鸟交到史墨手上:“这是师父要的东西,也请师父信守当日对弟子的承诺。
” 我与尹皋学习占星术的第二日,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异象。
他那夜来尹皋院中看我,语气、神情颇为古怪。
之后,他收我为徒,我就找机会向他询问了自己的身世。
可他却要我找到一只他当年送给夫子的双头雀鸟,用陶鸟来换他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
史墨接过雀鸟紧紧地握在手心,他神情紧张、犹豫,原本从容淡定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纷乱。
我正欲开口安抚他,他却突然将陶鸟放在案几上,一掌拍碎了那只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十年的雀鸟。
“师父!你……” 史墨的右手嵌满了碎陶片,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低垂着眼睑,在他消瘦凹陷的面颊上有两块骨头因为紧咬的牙关高高地隆起。
在那堆破碎的陶片中俨然藏着一条细长的白绢布,绢布上墨迹斑斑似有书写。
史墨用苍老干枯的手捏起布条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眼底的阴影里便生出了一丝不可言状的苦色。
那凄苦的颜色如一层黑雾瞬间爬满了他颓然的面庞,吞没了他最后一点儿骄傲。
白绢布条上的字迹是谁的?三十几年前,他们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夫子的故事我已无从猜测,如今逝者已逝,这背后的秘密,也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晓了。
“师父……”我想要伸手查看史墨受伤的右手,他五指一握,将那白色的布条死死地捏进了手心。
“阿拾,你能否答应为师一件事?”史墨以手支案,勉强撑起了自己的腰背。
“弟子恭听。
” “待我百年之后,就让人把我葬在浍水边竹林里吧!挨着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别让他们把我葬在公陵旁,我死后不想再侍奉任何人。
”史墨的声音因哽咽而嘶哑,我喉头一紧,端正身子叩首应道:“弟子敬诺!” “好,你既给了我要的东西,那你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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