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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利刃从腔中划下,将心剖作两半。
她跪在床边,没有起身的气力,这身子、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精疲力竭的侧侧,“哭出来心会好过一点。
” 侧侧看了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她丢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披锦屋,往裁玉筑走去。
飞旋的雪花落在她身上,侧侧恍若不觉,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地里。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随过去,见她收拾了几件给紫颜制的绣衣出屋来,一径走到河水边。
雪花漾进碧水中就不见了,骤生骤灭,留得片刻妖娆。
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铰下去,剪碎了锦缎。
细画的芙蓉,匀粉的清荷,沾露的娇杏,但见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缥缈的针刺纹样,尽数在水上打转。
几个波折,就随了冰凉河水,渐渐远去不见。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尽了。
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
对岸是他的身影,环绕稠密的香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
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她感伤且庆幸地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
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
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渺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地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
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
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来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
”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
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
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幛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箫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他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
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
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惦记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蝉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
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
如蝉道:“先生先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本戏,聊遣伤怀。
”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
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蝉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
”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 那是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
尹心柔在一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
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得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
”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
成也薰香,败也薰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
他们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里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
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
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
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
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压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绝,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于紫颜良苦用心。
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
”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说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盛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
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
”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莹光,跳出了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
”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牵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
红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
如今,若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里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
”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
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
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
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地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
”用手牵住了他。
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
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
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得大醉不醒。
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
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长生,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
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
绮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
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绮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位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
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 换作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师,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地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之意,低首念了声佛号。
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凡种种相,皆是虚妄。
和尚学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
况术无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
”她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她犹豫不决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
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少夫人原谅长生冒昧。
”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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