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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环(鲁迅先生说的),苍蝇一样地飞一圈,又落到原先的点。
所以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可是身在其中,又觉得漫长无聊——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对未来还有期望,期望以后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呢?但是真到了“以后”,发现还和现在一样,就深刻地绝望了,而生命,就在期望与绝望中被无谓地浪费着。
晋玄的婚礼,一度是我家晚饭时间的中心话题。
我当然是反对派,快递一份礼金就可以了,谁要参加这个劳什子婚礼?虽然索非亚外表殊为可爱,但她耐心而阴郁的表情,总让我联想到豺、豹这样一类耐心又警觉的肉食动物。
缜密地步步为营,趁我大意失落,终于捕获了晋玄——这世间本已稀缺如此知性温和的男子,兼之他理性上进、落落大方,放哪里都是绝好的结婚对象——我尚没修炼到家,可以轻易放宽怀,并且泰山崩前不失色。
但是姐姐的想法也十分固执,说这么多年都亏了谭晋玄,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在人家的人生大典上尤其不能失了礼数。
况且这样躲避不见,反显得我们心虚,小家子气地上不了台面,弄不好连今后见面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小声嘟囔着,“不见就不见,本来也没准备再见!” 姐姐张嘴欲说什么,只叹一口气走开。
我在睡衣外又裹了层毯子,独自走近窗前,深夜的风剧烈而寒冷,满天繁星低垂闪烁,一架飞机在天幕上缓慢航行,搀杂在星宿间,拖出一条美丽的轨迹。
直到突发消息传来,给索非亚做花童的小男孩摔坏了腿,只能求助于小剑。
小剑是个善良的孩子,好奇心又重,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并缠着姐姐给他做小礼服——两票多于一票,我否决也是白否决。
我只能埋头苦笑:我真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蜘蛛,从未有好心的芝草为我做后备,甚至佛祖也不来点化。
但是我依然记得,有什么人许诺我,“湘裙,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总是等你的……”——然而这一切或许是幻觉,或者我记错了,是哪部小说上的情节——谁知道呢?就像我们曾熟知的一切,静悄悄发生,又静悄悄结束。
他们结婚那天,下着雨夹雪——为什么选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举办婚礼?挑日子的人真是疯魔了。
我暗暗抱怨着,将车内的热风调至最大,又紧了紧领子,仍然觉得身心俱冷。
快到教堂的时候,小剑合理地要求,“妈妈,我就不陪你去停车场了,这双漆皮鞋很怕水——我想给众宾客留个好印象。
” 姐姐和我都被逗笑,我于是转向姐姐,“你就带小剑在门口直接下吧,我自己去找停车位——如果稍晚一些,不必特意等我。
” 姐姐点头应承。
停车场的地势低,许多地方都积了水,我的车底盘本不高,只好来来回回寻找相对干燥的空地。
正在这时有人轻敲我的车窗,“麻烦问一下——” 是中国人!我急忙摇下车窗——这一带是高尚区,我不担心有暴力事件,而且车外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是端庄端淑,于是我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怎么走?”她的英语不好,有浓重的乡下口音,可是在澳洲或者新西兰那边学的。
“我刚好也去那里,放心的话就请上我的车。
”我平时不是这么随性,但对那女人,我天然有一种熟悉感。
那女人依旧踟躇,象不放心什么——在明亮的雨光下,她的湿发贴至额角,像一朵光洁的栀子花。
我瞥她一眼,笑起来,“要是担忧的话,就请跟车步行,我将速度减至最低——只是外面雨太大,你又没带伞!” “不不不,”那女人急忙分辨,“我不是疑忌——我浑身都湿漉漉的,怕弄脏你的车。
”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女人身上浅紫色的开司米大衣——一定日本货,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才会做紫色的开司米;同色的骆绒蓓蕾帽显示了她良好的经济环境,乳白羊皮手套上有朵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浅紫的花。
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会独自徘徊在下雨的街头、苦苦寻找一座从未到过的教堂? “上来吧!”我指指副座,“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计较那么多。
” 她略一犹豫,还是上了车,“谢谢!” “不用客气!”四周雾气湮湮,我只好用纸巾擦擦后视镜,但我用力过猛,镜子的角度有些倾斜——落入我视线的,是那个女人的膝盖以下:她穿一双淡紫色的长靴,样式非常奇怪,象WESTWOOD或者三宅一生的货色,无跟软边,鞋头圆圆地翘起,靴帮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深紫色绸缎——乍一看根本不像靴子,更像一双穿出户外的芭蕾舞鞋。
这双鞋的样式使我不禁从记忆里勾勒出一个久远的身型,可是有些隐约迷离,我不由抬高后视镜观察那人的容貌——突然间我愣住了,仿佛低沉的西藏号角自远处飘来,带着草原海子般的纯净——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怔怔地盯着她,那样放肆又失礼,好像要将这张脸重新收进心里——“翩翩——”我低呼——我认出了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是——”她抬头凝望着我,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浸泡在泉水中的雨花石,“湘裙湘裙,怎么会是你?” 生命真是一场无声的宁静,走到时光背后的人,以为此后的日月只会深深珍藏,却不曾想,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却还是一次次遭遇重逢! 我们注视着彼此,千言万语涌在喉间,不知选哪一句先说,半晌我才说,“我们分别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翩翩笑着说:“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之后见到了你。
” 我说:“这个之后真是太久了。
” 翩翩说:“是啊。
大久啦!” 之后我俩都笑了,我上前抱住她,搂在一起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为什么要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我们俩同时问,又一起大笑。
静默片刻,又异口同声说:“不然不去那里了,这么冷的天,找个地方喝茶叙旧吧……”我们是这样的有默契,几乎笑出了泪水,和翩翩在一起,很容易感受那种随性自在和无羁无绊——是啊,谁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也许我们突然死掉,也许地球顷刻灭亡,也许宇宙归于洪荒,也许,连“下一刻”都不复存在。
还要那么多分明的逻辑和规整的计划做什么?不如就当一次朝生暮死的蝴蝶,一脚踏下去,根本不去猜测揣度所有前尘后事、山河岁月。
就像上帝这个不高明的玩笑,前一刻我们还在各自忙碌,下一分钟找到了彼此。
“前面就有一家酒吧,不如我们就在那里坐坐。
”翩翩明明才到这里,但仿佛对路径比我还熟。
“这里?”我有些迟疑——上下班的时候,我曾经路过这一区,但当时并不记得有这么间酒吧呀,看它的装修,又不像新开的。
然而随即又被门楣上奇怪的的字母吸引了视线,不由问出来,“这是什么,藏文还是蒙文?鬼画符似的。
” “这是梵文,”翩翩安静地解释,“是‘曼珠沙华’四个字。
” “曼珠沙华——”我轻声重复着,“什么意思呢?” 翩翩微微一笑,“我也是听说,‘曼珠沙华’是冥界中的花,也是唯一的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生前的记忆。
据说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处,只在秋彼岸时节开放,所以又称彼岸花。
花开不见叶,有叶没有花,花叶两不见,生生总相错……” 我倒惊异起来,“翩翩你什么时候这么博学了?” 翩翩面上红了红,怔半晌才说:“还记得紧那罗么?她最精通这个,在一起混久了,想不懂都不行——” “当然记得,”我笑起来,“她属于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对了,她现在做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翩翩低吟着,像念一首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近况——我只知道她嫁了人,再以后,就断了音讯。
” “是么?”女人先天的好奇因子又开始作祟,我不由想起了那年夏天的情形,“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翩翩微微一笑,“你认得的,戚安期!” 戚安期——这个美丽的名字让我不禁一震,仿佛思潮又飞回到了从前的悲欢离合——那个少年时分的五月早晨。
看着我逐渐苍白的脸色,翩翩担忧起来,“你怎么了湘裙?是不是不舒服?” 我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对安期,不过是是君子之交,从没逾越之想,况且紧那罗对他的感情有目共睹,我应该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对。
(为什么我总在对别人的不停恭喜与祝福中?) 可是离开得越久,我越发现那段时光的珍贵——跟安期有关的一切都显得熟悉和温馨,每次我失意,他都会出现,陪我说话,伴我读书,什么也不埋怨,什么也不计较。
我那样匆匆离开,甚至未及和他道别——其实我一直想告诉过他:他真是一个美少年。
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即使现在隔着千山万水、似水流年,只要旁人一句话,我也能看见时空后面的如玉少年。
我心思飘摇,直待翩翩拉拉我的衣袖,“到了,湘裙。
”我才抱歉地笑起来,和翩翩一起下了车——若不是早知道是酒吧,还以为进了古董店,且是中式风格的:小小的明清样式的门面,摆几盆不知名的花,映着外面阴霾的天气,有种反常娇艳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
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
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
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
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
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
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
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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