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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面上含笑,口中闲闲而言。
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
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
文翰林沉吟了下道:“象有人快要下山了。
”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泄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袁辰龙目光中远景的画卷忽收。
忽然从那个“鸷鸟潜藏,熊罴窟栖”自然界冷酷的冬中一转又转向人间。
他手中的招意也一下从天地那无语的肃杀之味一转而入纠缠,那纠缠中斩荆开路的锋利之中,不知怎么,竟让人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
难道坚忍如袁大的心中,竟还会有一丝温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 乡土不同,原来无论是谁,只要是个汉人,只要他成长于这个文化中间,是断无法抛开这“乡关”之念的。
以袁大之卓绝斩断,竟也有怃然于族人之叹。
——“河朔寒”之味原在于此。
袁辰龙心中似忽想起南渡初年——这世上,值得他用上这套“忧能伤人”的人不多了,他象是很享受且快意于这一次的出手,这样的出手,这样的两人执念与信念的对战,似才可以一明他那一向遭到压抑的心中积念——骆寒,枉你说什么独逸天外,又苦习那什么列子御风,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有资质、有机会如你得效那列子之御风而飘?你可有见过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流澌浮漂,可并不仅只是“斫冰击雪”,那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的!当真也是“舟船行难”! 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脸;还有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心中不由一痛一叹——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勇者贫,勇侠者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是“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啊?他袁大贫居已久,他贫于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无经世之才。
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歌:“停杯、云起江湖……”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更近些。
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他活着下山了?” 文翰林点点头。
李捷微笑道:“那不是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人人含笑。
李捷有李捷之笑,韦吉言有韦吉言之笑,庚不信有庚不信之笑。
只有金日殚面上却其色憾憾:袁辰龙下山了?可他怎么下来的?这一战未得一见,可真是…… 堂下此时有不少江湖健者也听到了,座中有少年们便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他怎么会败?他几乎现在已成为江湖一代少年游侠儿心中的……,还是——他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之下? 难道孤锐如骆寒,也当不得那袁大的横槊九击? 难道袁大那纵横宇内,经纬天下的横槊九击,以他几无所不包的心法度量,毕竟是容不下这样的一个少年?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
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
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
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象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寄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
他心中也诸念俱至。
一般武学高手相搏,求的是一个静心凝虑,但这一向并不妨碍袁大心中思虑万端。
以他轨则天下之欲,他是要除了这个骆寒! 可这个少年,他那一种翻翥远逸之态,是他也不忍心轻易杀之的。
纵算忍心,他是也无把握可以真的杀之的。
那一种高飞远逸之态,如耿苍怀所说,是得之于“语言之前”,也是真正的直达人生最深底处的质问,那一种由直达本质而得的奇思冷利,就算是袁辰龙识尽天下武学,却也是无自信将之控搏的。
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一套之“神龟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以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
因盈而缩、又因缩反盈。
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同时翻飞而起,也几乎在同时地道:“杀了你可惜了!” 身外江风猎猎,而他二人同翻飞入丈许高空,那里的风是否较紫金山下那白墙黑瓦间的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感受到的犹为酷烈? 是否如萧如所说:“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那里所感受到的生之压迫与生之执念的争竞也更逼人? 无论如何,两大武学高手,对局之终章也如歌: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 其后,袁辰龙独自走下紫金山。
文府杀袁之局已动。
堂下之人虽欲旁观,但都是知机之辈,知道接下来马上就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是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却象只是神色难信。
他忽一拊掌,冲四座道:“怎么,当今天下居然真的已混乱至此?我听得属下人来报,好象下了山的袁老大竟又遭到人的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难道他手下缇骑这些年不是治理得江南一带野无宵小,路不拾遗?居然会有这等奇事,各位何不出外一观?”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虽然文翰林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必也不肯当此声名的。
他这话除了撇清,要众人出外一看,那也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
正要借杀袁以立威。
而他所布置的人手,看来也不会直接由文府字号出面了。
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叱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时。
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看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
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险。
他即连骆寒都杀得,这当然更是绝无大碍的了。
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戳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头。
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之人俱都举酒成欢。
金日殚却忽眉毛一皱,他此前深以此身已伤不能与袁辰龙一较胜负为憾。
此时见袁辰龙怕已是最后一击,他身为北朝之人,并无避忌,已长身向外扑去,要看袁辰龙危绝一战。
文翰林为今日之事,已请得金吾卫与秦相联力出手,不惜调动秣陵城驻防之军,困住虎头滩华胄、胡不孤及“长车”、“铁马”常青所有袁辰龙于此地能调用的力量,就是要迫袁老大独身赴会。
他已不用担心袁辰龙手下辕门此时会来增援。
此时袁辰龙已入重围,又在他杀骆之后,必已内负重伤,而又外乏援手。
文翰林抚须而笑——江南局变,已局定此刻了。
有寄堂中一时空了起来,堂下之人去了个尽,只有堂上数人还在。
他们谋定而动,要等袁辰龙万一可突出重围时,再给他绝命一击。
文翰林举盏相邀道:“李兄、韦兄、庾兄,来,喝酒、喝酒。
” 李若揭手下的三个弟子却无雅兴喝酒,他们人人提气运功,准备着应付还可能突围的袁老大。
他们此来,想来已领了师傅的严命。
文翰林几人才才含笑传盏中,远处忽闻杀伐声烈。
文翰林一惊,袁老大还有如此气势? 他招来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伤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错,骆寒的骆驼只跑下个空鞍。
” 这句话说出来,文翰林手底下的有个年轻人目光中都神色一暗——江湖子弟江湖绝,纵孤锐如骆寒,最后的结局竟也是……剩下那骆驼跑下个空鞍,那年轻子弟的眸中神彩都寂寞了。
堂下树影里还有个手持一截精制短棍的少年也神色一恸,他是赵旭,他的眼中空了一空。
有寄堂四周,这时绝不只堂上的几个人在。
江湖多隐逸,但只怕隐逸如赵氏双老辈,也抛不开热情来旁观这一战的。
但……战局终有结时。
死的是谁,都只怕让人感慨。
席上韦、李二人却相顾一笑。
他们再次传杯。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
可不上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
那声音高亢已极,叫的似是金人的语言。
李捷已闻声一震,韦吉言惊道:“金日殚!” 李捷也极快地道:“是他?” 韦吉言应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
——虎死危犹在,他此时怎敢靠近?袁老大对他下手了!” 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已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
——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殚有何闪失,以招北朝之怒,以招秦相之怨。
因为金日殚本是应秦相之请才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让他轻易遭算! 那满座奔出观看袁老大与文府一战的人早已赶到紫金山下的竹林战场。
那伏杀之局却埋伏在一片竹林之间。
竹枝遮掩,如不是冬深,竹林枝叶已枯落干耸,只怕众人也无法见到那竹林中对战的人了。
密竹修影之间,众人凝目细看,时时可见一二兵刃白光与衣袂闪动,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
但苦于见不到人物全身。
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何况文府安排得这么细致,所以也就无人插手相助。
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
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每一招,必重伤一人。
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犹有余力。
一见到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不由都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慨,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炼到的。
金日殚落后了些才动身。
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
他不比常人,不甘心隔竹而观,身形一跃,竟跃入密竹林中,要亲历战局细看! 他身影才至,却见袁辰龙忽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郁怒勃发,却为他一向宁默的神采所压,看起来有一种格外暗哑的灿烂。
只听他低喝了一声:“你来了!” 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等迫人的神采? ——说着,只见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腾起一跃,一掌向金日殚飞击而去! 他是在想起那日石头城上的一片广袖吧?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阿如,我与你了此大仇!” 袁辰龙执掌缇骑十余年,出道江湖数十年,旁边人还未曾见他口里提起过一句“私仇”,更未见他曾为私仇而轻杀过一人! 但此时,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受极了伤害,因伤而痛,痛得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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