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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已暮,苹烟坐在人影渐稀的街头,隔着衣裳紧紧握住怀中的那颗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一千株?一万株?但她会卖掉它么?少女的心中却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与那少年相见,为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她愿意一直这么握着它,走过贫穷与饥苦,直到白发苍苍。
这一个清晨,砚梓郡城苏府的大门打开时,扫地的小厮看见了一个因为彻夜守候在门前而憔悴的面容,她怯声问:“听说你们这需要奴婢?”4苏语凝轻轻拈起那根晟木钗,这钗颇为古旧了,木色深红,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组的发上珠翠,若是送去质当,只怕几个铜丁也质不到吧。
“小姐,新来应征的奴婢,您见一见吧。
”家仆老程的声音打断苏语凝的回忆。
她忙放好晟木钗,唤着:“让她进来吧。
”苹烟低着头,手垂衣前,小步走了进来。
老程说着:“她说她唤作苹烟,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出来找份差事。
”苏语凝走上前,看着苹烟怯生生的模样,笑道:“不用怕,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
”其实苏府此时偌大个家院,早已空荡荡的,仆奴们跑了十分八九。
苏语凝之父苏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笔,官拜二品。
可当年天启城乱,明帝死后,皇后一党专权,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为帝,满朝文武,不服者杀。
他们便逃了出来,回乡避难。
后来天启城破,天下诸侯并起,苏成章这御史中丞早已是个虚衔,他又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财,家中虽有数百亩地,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佃农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便是早荒了。
苏家书香门第,只懂读圣贤书,哪懂乱世求生之道。
大儿子苏语衡曾在京为官,后调任越越州。
二儿子苏语斟出外求学,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儿苏语凝侍奉父母。
当年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紫薇之天象,苏语凝被选入宫伴皇子读书,人皆以为苏家要出皇后了,从此荣宠繁华,享用不尽。
不想世事如浮云,只十来年功夫,偌大个端朝竟就破败了,未平帝牧云笙不所所踪,有人说投井死了,有人说削发为僧去了,这皇后一说,也就成为笑谈。
现在连地方上的恶霸也都敢欺负苏家。
这年眼看存银用尽,连苏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原来从京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
苹烟进了苏家,一人担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扫。
苏府虽大,好些院落却已锁上,花木也无人修剪,落叶遍地,满目萧条之意。
苹烟看得凄楚,也就从早到晚,尽力收拾,可纵然忙到深夜,她只身薄力,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
有时小姐苏语凝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苹烟极是过意不去,总是抢过来做。
苏语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
有时夜间,苹烟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檐外冷月,吟咏诗句,尽是悲伤怀秋之词。
苹烟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对管家老程说: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老程却总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说出来吓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将来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
”“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听说现在的陛下又失踪了啊?”“哼!无知愚妇,这皇族自有天佑,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时必来迎娶,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
看那时,占我们田地,污我们府墙的贼人贼将,全要跪爬了来求饶。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苹烟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样的憧憬之中。
那时,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听人说,这种大府第的丫环,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侯着,出门也坐马车锦轿,比县令还要大呢。
苹烟想着不由笑起来,却望见一轮残冷月色,忧疑又回心间……若是这皇上一天不来,难道就一天不让小姐出嫁?只每天望着冷月幽云,直到白发苍苍么?皇上的迎亲大队没来,却还照样是天天有人来扒苏府的墙偷瓦窃砖,老程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骂,被地痞们掷石投打,却也无计可施。
苹烟很担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还有人来保护苏家呢?苏语凝有时作上几幅字画,请苹烟拿去街上卖了。
却不肯署自己名字。
苹烟知道小姐和老爷都脸皮薄,不肯让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卖画为生,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画去卖,没准还要家法斥责,说丢了家族的脸面呢。
虽然家中快要连肉也吃不上,可是脸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苹烟经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颗明珠来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么,只隐约看到有人影有字迹,便知道是绝世珍宝了。
她曾想,若是将此珠给了小姐,他们家定能渡过难关,可是……她握紧那明珠,痴痴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来,她拿什么还他?苹烟连着几天上街卖画,但乱世时分,只有疯抢米棉,哪有人有心思买画呢?这天天色阴晦,疾风送寒,卷起尘沙,街上行人举袖遮面匆匆而过,苹烟又是站了一天,无人问津。
她心中叹息,可惜小姐画得这样好画,一手好字,世间哪还有人识得?正惆怅时,一只手伸来,轻轻拈起画幅一角。
一清朗声音道:“真是好画,可入上品,不想却会在这样街头叫卖。
”苹烟一看那人,却惊喜叫了出来:“是你?”看画的却正是那给她明珠的少年。
牧云笙却没有听见一般,看画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这一笔还稍轻些,布局也太紧了,这里褚色上得凌乱了……倒象是匆忙赶就?”苹烟看他衣裳比原来更破了,脸比原来更脏了,头发乱如蓬草不知几天没梳,却还有心思品画。
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苹烟啊,帮你洗过衣服的。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不是要去宁远寻亲么?咦,你……你那包袱呢?”少年笑笑:“丢了。
”“丢了!”苹烟尖叫起来,路人都吓一跳的回望。
那里可有能买下整个城池的宝物啊,苹烟心中想,“丢在哪儿了?快去找啊?”“丢入万丈深渊中了,呵呵,爬山时不小心,就落下去了。
”牧云笙一拂头发,露齿笑着,倒象是一个顽童贪玩丢了书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时,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寻啊。
”“拼了命?”少年的脸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离,“那么多人拼了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苹烟看他神色悲戚,象是满腹愤懑苦楚说不出来,只全写在眼中,只好把手紧紧的握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画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
原来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却又走到硕梓城中来了,又身无分文,漫无目的满城游荡,却正好看见画摊,也不顾一天没吃东西,就跑来看画了。
苹烟很是心痛他,忙说:“我带你去见我们家老爷小姐,先吃点东西。
他们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来的,若是你再能做点活计……”她忽然想起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门之后,于是打住不说了。
牧云笙却点点头道:“好啊,做伙计也好。
只是我什么也不懂,你们要教我。
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钱便是。
”苹烟心中念他好处,忙道:“不用你做,我现在领了工钱一人没处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顾着你……”忽然脸上绯红,原来心中一念闪过: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结了夫妇,哪怕一世照顾着他,只看着他舒适快乐便开心,不也是幸福生涯?来到府前,却见一帮兵士,大呼小叫的拥在门口。
挤进门一看,原来是砚梓城城门都尉何永要为他儿子何林说亲。
大堂中,苏成章正气得胡须发抖,把装何林生辰的大红信笺拂于地上骂道:“何家是什么东西?一个城防守将的儿子,也想来娶我的女儿?这种生辰,却是可以和紫薇正宫相配的么?这是辱没当今皇上!是要诛九族的!”那媒人嘿嘿笑个不止:“皇上?皇上在哪里?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将来皇帝也就姓了个何呢?”“混帐,混帐!”苏成章气哆嗦了,“快与我打了出去!”老程上来挥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却被那等在门外的何永手下校官冲了进来,一把将老程推倒在地,骂道:“什么狗屁御史大人?端朝都没有了,还摆个屁臭架子,今天我们老爷看得起你们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应,他日派兵抢了去,就连个小老婆也捞不着做了!”一众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随地乱啐。
苏成章气得手脚颤抖,当时便坐倒在地。
苹烟抢上去将老爷扶起来,也气得流泪。
牧云笙看着这些士兵凶形恶相的从自己身边走过,皱眉道:“原来当兵也可以这样的?”却被一军汉听见,一把将他推出老远,“你说什么?”苹烟忙又扑过去护住牧云笙:“这位军爷,对不住了,我弟弟年纪小没见过世面。
”那士兵骂一声出门去了。
苹烟拉牧云笙手道:“公子啊,和谁斗也千万别和兵斗啊。
”牧云笙却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见得多了,原来世上一物降一物,猫吃鼠,鼠却吃象。
只是那真正战场上的兵,要比这几个凶狠的百倍千倍了。
这样的土兵,也只能在这欺负欺负百姓。
”“正是啊,正是啊!”苏成章缓过气来,听得此言,深以为然,“北寇进犯,贼子横行,士兵不保家卫国,却来逞凶撒野,国家就败在这些匹夫手中了!”“国家是败在皇帝手中的,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还帮匹夫们辩护起来。
“什么!”苏成章刚压下的火又腾了起来,“现在什么世道了?是个人就敢非议圣上?你是哪里来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么?你读过书吗?识得字吗?知道什么是忠孝信礼义吗?凭你也敢议皇上的不是,这是要灭九族的!”少年不愠不恼,笑容不变。
苹烟却吓得跪倒在地:“老爷,他是我弟弟,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你就饶了他,饶了我们九族吧。
”“弟弟?”苏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艰难,你们逃难也不容易,你要让他进府也无妨,我们苏家这么大产业,还养得起些人,只是!这张轻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苹烟连连点头,拉牧云笙也要跪下来。
牧云笙却摇摇头,自顾走到一边去了。
这少年果然不会做什么事情,整天背着手东摇西荡,有时走出门去天色晚了才回来。
苹烟也不愿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们住的小院洒扫的分外干净。
那天,少年又府中乱逛,向一处清幽的小院走去。
一边扫落叶的苹烟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哦……”牧云笙转回身来,“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么?”“人家是大府,家教严,小姐也好静,不爱乱跑。
只在屋中写诗画画。
”“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见过……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疯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没有朋友么?真可怜啊。
”“这年月,保得清静平安就不错了,还能强求什么啊。
可怜这样的大臣家,现在居然还要受一个城门校尉的欺负,旧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儿去了,老爷还巴巴的盼望着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启,派人来迎娶小姐呢……”“皇上……”少年摇摇头,“苏老爷是南枯氏作乱那年逃出天启的,只怕连未平皇帝的面也没见过吧。
他们所等的,并不是当今的那个未平皇上。
可惜那本来应做皇上的,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这谁做皇上,是我们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么。
可你说现在这皇上也奇怪,别人起年号都是景安、天祥什么的,偏他起个未平,叫这么个年号,那这天下还能安定的了吗?”“景安时有六国之乱,死了数十万人,天祥时海啸洪灾淹了十七郡,百万人逃难。
可见这年号起得好坏,与国运无干。
那时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们想用年号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饰又有何用?就把年号起为未平了。
”少年叹了一声,“天下未平,难道终还是逃不出那句话?”那夜,苹烟在府内走过,又看见苏语凝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支木钗,痴望着月光象是祝祷什么。
少女的目光象水波流到天上,脉脉而动。
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真得还在抱着那个皇后的梦想吗?苹烟转入邻墙的小院,发现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阶上,手搭在膝头,望向天空,这一墙之隔的两人望着同一个月亮,却不知是否想得同样的事情。
苹烟突然觉得,她离这少年,就象离月亮是一样远,他是谁?他为何而来到这里?他喜欢什么?恨什么?有什么过去?她不知道。
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少年会从她的眼前消失,就象你不知道月光何时就隐入云中。
他们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5害怕恶霸何永前来逼婚,苏成章决定举家迁去越州寻大儿子苏语衡,却又担忧这一路上盗匪甚多,无人保护。
欲请护卫,又没有金钱。
“难道我苏成章竟要困死在这里吗?”他整日叹息。
苏语凝看在心中,她唤来苹烟,偷偷交予她一个小匣:“今天在敬宝堂有赏珍会,会有各地人士云集,售购宝物。
你将这其中之物拿去竞卖罢,记住,若是少于一千金株,万不可出手。
而且不要让老爷知道。
”什么东西可以当上一千金株?苹烟心中疑惑,想是极为名贵。
觉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
她担心市井的劫盗,于是唤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宝堂,果然是偌大一个厅楼中挤满了人,不断有人上台展示他要出售的珍宝,下面的富商贵人们竞价不休。
他们来到一边柜台,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记。
里面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外碧内紫,中央还铭刻着两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脸色变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卖了,我们走吧。
”苹烟惊问:“那如何向小姐交待?府中还急等钱用。
”少年握着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长叹一声,将玉丢回柜台上。
苹烟问:“你自然是懂得鉴赏的,这玉该值多少钱啊?”少年冷笑着:“买不到,买不到。
”“那是为何?”“这是当年,牧云氏皇族给皇子们一人一块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给外族女子,那就是与未来皇子妃的信物了。
这块玉,应该是二皇子赐给你家小姐的吧。
”“啊?”苹烟惊叫着,“那小姐若当了此玉,再过期不能赎回被别人买去。
岂不是将来再做不得皇后了?”少年叹息一声,“她也是想借此让自己断了那个念头吧。
”“现在怎么办?”少年冷笑一声:“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现在牧云皇族早就败了,要此物何用?不过已是块普通的美玉而已。
真能换一千金株,着实也不算亏了。
”他环视厅中,这些乱世时尚有钱购宝之人,想来多是发了国难财的奸商,掌地方实权的官员将领,举火行劫的盗匪,心中厌恶,不愿挤身其中,只和苹烟远远站着。
轮到他们,厅上伙计大喊:“御史苏府有御赐玉佩一枚出售,起价一千金株!”厅中一片喧哗,当时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么年头了,皇帝都没了,这‘御赐’值个鸟钱啊,若是成色好,五十个金株,爷便拿走了。
”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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