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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苏秋炎(1/5)

魏枯雪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老君庙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皖南的春天总是这样,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笼在同一片烟雾中。

夜色深沉,家家闭户,细而长的小街上看不见一扇打开的窗子。

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老君庙的墙壁,地下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热的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

他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老君庙窄窄的屋檐,这里已经很破旧了,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窝,难听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

以前魏枯雪喜欢整日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直到日色昏黄。

因为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搅他,这里是他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

小街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岔道,他将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蒙在一片瓢泼大雨中。

而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从容地漫步在雨中。

他像是一个潦倒的书生,他的长衣已经湿透,他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背着古剑提着酒壶。

他昂首对着天空喝一口,摇晃着那只壶,壶里的余酒“咣咣”地晃着响。

那个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像是惋惜。

他来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黄的下午。

酒壶里的声音越大,酒越来越少,雨渐渐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

也许他可以趁着天亮前出发,这样日过晌午,他就可以到乌头镇。

他没有去过乌头镇,但是他听说过那里,很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去那里的码头上帮工。

那也许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记。

雨中踱步的书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离开了老君庙的墙壁。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个人问。

“昆仑?”魏枯雪问。

“昆仑是一座山,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要骑快马才可以到。

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点,可是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你。

那里传说是西王母所居,山顶有只大鸟,名曰‘希有’,背阔一万九千里,每年西王母从羽翼登上大鸟的背,和她的丈夫东王公相会,但是我却从未见过。

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也许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静,就像是老君庙的那些下午,还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见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湿湿的冷,却很少下雪。

那里听起来要比乌头镇好些。

魏枯雪点了点头。

书生也点了点头:“那好,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

我叫方忏轩,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

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萎。

” 他向着魏枯雪走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油纸包。

魏枯雪认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饼,一张白面的大饼,里面裹着碎肉笋丁和香菜。

王麻子是个好人,总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纸,这样饼便不会湿。

那个人把油纸包递给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会儿,抓过油纸包打开来。

卷饼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魏枯雪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狠狠地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的时候,魏枯雪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捧着卷饼呆了一会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从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为你是魏枯雪。

而你的老师是方忏轩。

我会给你天下第一,而你为我杀了光明皇帝,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交易。

”书生摸着魏枯雪的头顶。

他转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

年轻人带着孩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乌黑的椽木堆积而成的屋顶,漆黑得如同一个大洞。

简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壶,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旧的梦。

魏枯雪已经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推开窗子,放进新鲜湿润的空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分辨着是否还有熟悉的桂花香气。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从枕下提剑,飞身一跃,跳出了窗口。

客房在三层,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烈烈飞动,有如大鹏。

他无声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两侧的屋舍相邻、门窗紧闭,没有人声。

小街的尽头,破败的庙宇仿佛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

魏枯雪停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

“老君庙”。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去。

他的手没有触到门,门却自己开了,“吱呀”的一声。

睡眼惺松的老人从门缝里打量魏枯雪。

“外乡人?有事?”老人问。

“这里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吃惊,转而笑笑,“我不是外乡人。

我来这里,是找一个道观。

” “这里不是道观了,改文庙了,祭孔圣的地方,你找错了,你找什么道观?”老人被从梦里吵醒,没有好脾气。

“改文庙了?”魏枯雪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个道观,不管什么道观,有人在道观等我。

” 老人像是看见了疯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几眼,急急忙忙地要闭门:“穷乡僻壤,这里没有道观。

” 魏枯雪按住了门不让他关上:“那么附近哪里有道观?” “乌头镇,白水观。

”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野草萋萋,随风摇曳。

夕阳低垂,远处老树昏鸦。

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立在斜阳深处,断壁残垣,屋角锈蚀的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的作响。

道观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拨草而入,抬头看见歪斜的牌匾——“白水观”。

魏枯雪以手遮头而过,似乎那牌匾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他头顶。

观里庭院开阔,却也是白茅丛生,看起来久已没有人居住,大概这么偏僻荒远的地方,连叫化子和野狗也没有兴趣光顾。

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剥落的三清,只不过老君的手指断了,手掌秃得可笑,原始天尊却没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时的古物了。

” 他双手持剑柄背在身后,在夕阳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 这首传为李白所写的《忆秦娥》,是灞陵折柳怀古思旧之作,本意悲凉,而在魏枯雪口中却平添萧瑟疏狂,仿佛叩击铜甑。

他转身坐在白茅间的一块大石上,扣剑而歌,歌声裂云烁日: “你说箫声咽,你说秦楼月,你说灞陵年年折柳绦,不见有当年楼头帘中人如月。

你说清秋节,你说音尘绝,你说咸阳古道汉家阙,何处是男儿唱尽梨花心如铁?” 他低笑一声: “闲来看三清坐土里,老猿扶断墙。

” 歌声激扬,天日昏黄,却无人应答,最后只剩下风声细细。

魏枯雪起身四顾,目光迷离,似乎就要转身离去。

他忽然驻足转身,吐气发声:“我就是魏枯雪!” 声如雷霆,气息仿佛十万利剑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他为中心,野草被劲风扯得笔直,直指周围。

寂静。

只有远处老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呀呀”地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魏枯雪昂然而立,目光森然。

脚步声由远而近,魏枯雪一转眼,看见夕阳中缓步而来的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黑衣的道士,年纪轻轻,微微带笑,并未带兵器。

“掌教已经恭候多时了。

”道士恭恭敬敬,向魏枯雪揖手。

“我听一个朋友说,中天散人一声令下,重阳道宗两万子弟天南海北地找我,只要我随便走进一处道观大喝一声我就是魏枯雪,便有人出来迎接。

于是我就找了这么一个荒郊野观试试,想不到还真的应验了,不愧是家大业大的终南道统。

”魏枯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视道士。

道士微带笑容,目光一迎复又分开,并不畏惧魏枯雪的逼视:“魏宗主说笑了,一剑雪枯魏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如果不想让我们找到,便是重阳门下有两百万弟子也是枉然。

不过师尊前日传下法旨,说法驾停在此处,魏宗主一日不来,便等一日,十日不来,便等十日。

” “我这样的路痴,以前想去天池去看雪,结果一路北行却到了碎叶,掌教等我还真是得好耐心。

” “不怕。

这里虽然是个荒废的道观,不过远山孤树草里莺飞,荒芜中独有意趣,苏某在这里等上一生也不会觉得烦。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殿堂中,清瘦的黑袍道人已经站在三清像下了,宽袍大袖,仿佛仙人。

魏枯雪再次见到中天散人苏秋炎的时候,苏秋炎身上有种感觉赫然如利剑一般。

走出了忘真楼,这个老人忽的就变了。

“掌教法驾亲临,别来无恙啊。

”魏枯雪大笑。

“终南山上忘真楼中你我有约,岂敢畏首畏尾,不尽全力?”苏秋炎也笑,“宗主词曲精绝,令人钦佩。

” “不合词牌曲牌,不入方家眼目,俗人的东西,想不到掌教居然不吝赞赏。

” “换作个俗人唱宗主的曲子,就是真的俗了。

宗主唱来,剑心旷古,没有人会说俗。

”苏秋炎脸色郑重。

魏枯雪淡淡笑过:“有远客吧?” 苏秋炎微微比了一个手势,魏枯雪回首,断壁之上、晚风之中,一袭白色的僧衣猎猎飘动,年轻的僧侣手掌一串念珠单掌立在胸前,低低地唱了一声佛。

而后他缓步而下,过峭壁如履平地,一步踏下,便行云流水般走近。

“白马天僧,拜见魏宗主。

”僧侣合十为礼。

“你是忘禅的弟子?真是年轻啊。

”魏枯雪笑,“我平生见过一次忘禅,老得可以作我的师爷,想不到弟子却年轻到这般地步。

”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的人都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心灯的传人。

”苏秋炎笑,“天僧和我赌谁能压下气息不令宗主发觉,不知道是谁输了呢?” “掌教输了。

”魏枯雪道,“我一走进这里,便知道掌教在殿上等我。

” “果然。

”苏秋炎也不以为意。

“不过我也并非不知道还有第二人,”魏枯雪指着天僧,“不过他的动静随风而动,若有若无,始终捉摸不透到底在哪里。

而掌教终究有好胜之心,有一瞬间掌教放出本命真魂,以天心之术探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掌教在哪里了。

” 他又转向天僧:“和尚也赌胜负么?” “佛陀亦赌,和尚怎不能赌?”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赌?”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摇头,“倒是不知道这段典故出于何种经典。

” “佛陀在菩提树下,将成佛时,有天魔恐惧,前来诱惑。

曰若不成佛,则为转轮圣王,坐拥天下,佛陀不允。

天魔以大军来袭,天地崩裂,狂风雷电,而佛陀不畏。

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态极尽妖娆,而佛陀照以不净观,美女不过骷髅脓血,亦破之。

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复来,曰当入无余涅槃,得大解脱,毋庸拯救众生,佛陀终不允,毕生传教。

此便是赌,连赌四局,皆胜。

”天僧微笑。

“这也算赌?”魏枯雪大笑挠头。

“其一,赌的是权贵;其二,赌的是生死;其三,赌的是色欲;其四,赌的是苦痛。

佛陀舍权贵、生命、色欲,而取苦痛,教化众生,难道不是赌博?我们来到这里,天下苍生命悬一线,难道不是赌博?宁可押上自己的命,来赌众生的安危。

”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贫僧不怕赌。

” “和尚好机锋!”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赌胆,可有赌术?”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气从指间射出,凝然如淡烟,挥手扫向天僧。

“贫僧修为浅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剑气。

”天僧合十念佛,缓缓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仿佛乘烟摩云,丝毫不带烟火气。

魏枯雪指间剑气走空,瞬息再变,翩翩如蝴蝶穿花,再度划了出去。

他举动之间也看不出杀气,带着文人雅客指点山水人物的风流。

天僧这一次已经退避不及,眼看剑气扫到眉心,他眉心忽然微微一凹,剑气紧贴着皮肤划过,天僧眉间凝着一道霜色。

他默然良久,再退一步,合十长拜:“昆仑剑气,百代之下无虚士。

” 魏枯雪也不再进攻,看着自己的指间低笑几声:“如意通……好!你师父武功却不如你,我那时候要和他试手,他对我念了七个月的经,任凭我剑气如潮,他便如一段只会念经的木头。

我这辈子遇见过无数对手,只是拿那个老和尚没办法。

为你这身武功,忘禅重开了‘三界修罗堂’吧?那‘修罗禁’还是他传承心灯时亲手封上的,估计他也想不到这一生还要再打破。

” 他仰天叹息:“造化弄人。

” “师尊毕生不通武功,圆寂时做辞世诗曰:‘耄耋一老衲,无处问长生。

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

’师尊看自己,不过一个老僧,哪里敢和昆仑剑宗的主人争胜。

”天僧道。

“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魏枯雪苦笑,“忘禅大师这诗从来做得云山雾罩,当日我听说他精研‘漏尽空’,算得出现在过去未来,于是求他赐一个明白。

他答应了,给了我一首诗,说我一生都在这首诗里,我拿到了兴高采烈,可是读了那么些年,还是不懂。

也不知道是我傻,还是和尚太狡猾。

” “敢问师尊赠给魏宗主的诗是如何的?” “也不是诗,是首偈子,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

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 天僧深思片刻,摇头:“贫僧佛法浅薄,解不出。

我师兄弟五人,惟有大师兄大灭得师尊的智慧,能观想过去未来。

” “大灭禅师?也曾听过他的名字,可惜无缘相逢。

”魏枯雪眉峰一挑,兴趣盎然,“若有机会倒要请大灭禅师提点一二。

” “贫僧踏出白马寺,师兄便圆寂了。

”天僧合十念了一声佛。

“死了?”魏枯雪皱眉,而后长叹了一声,“我这首偈子,是解不得了吧?” “师兄不在,还有施主自己解得开。

”天僧笑。

魏枯雪愣了一下,放声大笑:“和尚,还是称我为宗主吧,魏枯雪剑下有冤魂,胸中有戾气,布施也是无用,不敢当你的施主。

” 天僧合十微笑,并不回答。

“宗主远来,我弟子殿上备了一点素酒一席素筵,不沾荤腥,天僧大师也同坐吧。

”苏秋炎道。

“释、剑、道三宗都已经到了,尊客也同坐吧?”魏枯雪忽然转头对那个年轻的黑衣道士说。

年轻道士微微愣了一下,忽地微笑起来:“宗主果然目光如剑!” 他此时一笑,容光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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