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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烨和帝梓元大婚的那一日,帝盛天提着几坛子桃花酒去了苍山。
苍山之下,一千二百三十一阶石梯,这一次帝盛天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苍山顶峰,枫叶遍染,开国帝王的陵墓依然桀骜而孤寂。
她走到墓旁坐下,靠着韩子安的墓碑,揭开了桃花酒的酒封。
她饮了一口,把酒坛在碑上碰了碰,“我去年酿的,比以前的都好喝,你尝尝。
” 帝盛天说着,把酒洒在墓前。
“子安,梓元和韩烨今日成婚了。
”她顾自说着,眼底带着欣慰,“你当年那道圣旨,还真是把两个孩子凑成了一对儿,就是太曲折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感慨,“这都多少年了,我还记得那年在苍城遇到你……” 帝盛天望向晋南中原分界的方向,眼底现出一抹追忆。
她和韩子安的故事,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很久以前。
云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辈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韩家韩子安为甚,隐有一统北方广裘之地的大势。
天下一众豪杰中,以十五岁之龄三退水寇守护南疆安宁的晋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横空出世,短短三载,名闻天下。
因群雄混战中原,尚无一家能驱兵晋南,虽帝盛天名传天下,却无人得知此女之容。
只是有人笑言,能担此名者,天下少有,想来定是不凡。
苍城地处晋南中原交界之地,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自云夏大乱后,庄家霸占此城已有十来年。
此城为缓冲之处,南北群雄轻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宁。
三日后是苍家三少成亲的吉日,这位嫡出的小少爷庄锦是老城主庄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里疼得如珠如宝,年十七,今日的婚礼隆重而热闹,老城主广邀南北群雄,大摆筵席三日。
新娘子叶诗澜出自苍城寒户叶家,门第虽不富贵,在附近几城里却有些名声。
这姑娘刚满十五,生得清隽秀丽,懂些文墨,隐有几首诗画流出,得了不少赞赏。
听说新娘子的兄长叶丛和庄锦有些交情,一次庄锦登门拜访,偶见叶诗澜,一见钟情,不顾门第之别,硬是闹着上门求娶。
庄湖老来得子,见叶诗澜出身还将就得去,便无奈答应了这门婚事。
叶家从天而降一门贵亲,自此飞黄腾达,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三月时间,定亲下聘成婚一气呵成,转眼便近了大婚之日。
庄湖早发请帖,因苍城地势得利,不少雄踞一方的豪杰少不得要走上一遭,是以这几日城中热闹非凡,敢横着走路的生面孔更是不少,连带着城里头的客栈也人满为患,一金难求。
海蜃居是苍城头号客栈,相较于其他客栈的鱼龙混杂,此楼位于城南,格外清幽雅静。
无数搬着银子举着世家旗号的马车在门前车水马龙,都只被一句“早在月前就被人定下了”的话给打发了。
不少人费了老力也寻不出哪家如此阔绰,便一日日等着那摆阔的大爷出现,哪知临近大婚,却无人出现在大门处,让人好生失望。
韩子安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后去了二楼临窗处小憩。
他如今权握北方近半之地,一个苍城幼子的婚事无须他亲临,只是苍城这一城生生将南北两方隔绝百年,他对中原以南之处有些好奇。
近来无兵事,他便易装前来,以他如今的身份,终究有些冒险,他便混在了送礼的队伍里,并未告知庄家。
此处是海蜃居后堂二楼,不比闹市,临的只一僻静小街,街上青松直挺,景致不错,颇为怡人。
韩子安本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坐在此处也生了抿茶闲坐之心。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清瘦面容阴柔的青年立在韩子安身后,见他神情缓和,悄悄吐了口气,眼底有些喜色。
这是他头一次为主子办事,幸得未坏了夫人的好意。
他名唤赵福,云夏大乱后自前朝宫中流亡而出,被韩家主母救下,安排在大少爷身边为奴。
因他谨小慎微,在宫中耳濡目染,善外事,主母对他高看一眼,便逐渐将各府迎来送往之事交他安排。
这次本是寻常送礼,哪知一直驻守将营的主子竟生了来苍城的心思,才让这次差事变得烫手又重要起来。
这是一次机会,若得了主子青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虽赵福是个阉人,却也有些壮志。
他暗自心喜之际,窗外陡然响起一阵怒骂,在宁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赵福端着茶壶的手一抖,忙不迭朝下望去。
小巷尽头一户人家的门从里头打开,一个少年被家丁强行推搡出来,摔倒在地。
家丁们盯着少年的眼底满是不屑,面上有些嘲讽。
少年几次想从地上站起来,皆被家丁踹倒在地。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从门里大模大样走出来,身着锦缎,瞧上去斯文,面容却是十足傲慢。
他看着地上的少年,手中折扇一合,倨傲道:“宁子谦,你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居然还敢登我叶家的门。
” 叶丛手一挥,一旁的下人忙不迭递上一个布包,他往地上扔去。
布包散开,几个碎银子滚到少年身边。
“这些银子够你再娶一门亲了,也免得你砸锅卖铁去讨媳妇。
若再敢生非分之想,别怪我不念往日之情。
”叶丛说着一拂袖摆就要进门,却被人突地唤住。
“叶丛,何为非分之想!半年前我已向你叶家递了婚书,你叶家也应了我和诗澜的婚事,如今怎能将她另行婚配!”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叶府门前响起,虽是气急,却也有理有据。
海蜃居上的韩子安原本只是一场看戏的心,此时倒有点意外。
偌大个苍城,这几日有婚事又姓叶,倒也只有一家,想来便是庄家定下的姻亲。
但比起叶家,那有着清越儒雅之声的少年更惹得他好奇。
赵福见韩子安眼底来了兴致,心底一宽,上前添了热茶,立在一旁也看起好戏来。
叶丛显是被抓住痛脚,他朝大门四下看了一眼,见空荡荡的无人,眉头紧皱朝那少年喝去:“什么婚书,只是你这小儿随便写的一纸书信罢了!”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夹在指间晃悠,“虽是写了几句议亲的话,你当初连姓也不曾写上,只留了个名讳,我父亲不过是受你诓骗,随意应了几句,谈何定亲!” 叶丛说着拿出个火折子朝手中的信函点燃,少年刚要朝前扑,便被家丁拦住了。
待那信函被烧得只剩片缕,叶丛才扬扬得意朝少年一指,“如今你肯死心了?快些拿着银子走人……” “我要见诗澜。
”少年抬首朝叶丛望去,声音格外坚定,“叶家和庄家的婚事是叶伯父定的,诗澜定不会答应。
” 叶丛瞅了少年一会儿,笑得格外高深莫测,展开扇子摇了摇,“宁子谦,你一介无亲无故的寒门子弟,凭什么和庄家嫡子争婚?诗澜就是眼睛瞎了,也知道该怎么选,如今可是乱世,难道她要跟着你落魄一生?原先我爹看你有几分才华,收留你在叶家,哪晓得过了半年你回来还是这么一副寒碜模样。
实话告诉你,这门婚事是诗澜自己应下的,你早早离去,莫再上门自讨无趣!” 少年身子一僵,出口的声音不可置信:“不可能,诗澜怎么会嫁给庄锦,她亲口告诉我会等我回来……” 叶丛叱一声,眼底露出几许轻蔑,懒得再理这少年,挥手,“把他架走,免得在这儿撒泼,败坏我叶家名声!” 叶家其实在苍城不过一小门小户,若不是攀上了庄家,还真没几个人识得。
如今倒也讲究起名声来了,真是有趣儿。
少年显然是个死脑筋,全然不肯相信心上人背弃,顾自往里冲。
他年纪尚轻,虽会点拳脚,却敌不过膀宽腰粗的家丁,不过片息就被摔倒在地,受了一顿饱揍。
但他显然是个有骨气的,即使被围在墙角群殴,却只咬牙受着,不肯哀求半声。
片刻后,隐有行人从小巷而过,听得这里的声响,慢慢围拢过来。
门口立着的叶丛面色一变,将家丁挥退,喝一声:“宁子谦,今日我放过你,他日你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叶府大门一闭,一众人全退了进去。
只剩墙角伤痕累累孤零零躺着的少年。
围拢的百姓看没了热闹,也不想得罪叶家,观望了一阵便离去了。
海蜃居二楼,韩子安抿了口茶,说出的话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庄家这回结下的亲家倒是有些意思。
” 赵福耳朵一动,添了点热茶,凑上脸说了两句:“主子,听说叶家的小姐娴雅温顺,素有才名。
庄城主这才没有计较门庭,允了这桩婚事。
” “是吗?”韩子安转了转手上的青瓷杯,不置可否。
“如今看这架势叶家小姐早有婚配,倒是可惜这小哥了。
”赵福叹了一句,难得韩子安不动如山地坐着观了整场戏,他心底度了度,小心翼翼问:“主子可是要插手?” “不必。
这少年丢了这门婚事,未必不是件好事。
既是看见了,你拿些伤药下去。
”韩子安淡淡摆手,话到一半却收了声,目光一凝朝楼下望去。
那缩在墙角的少年不知何时起站了起来,他满身是伤,行到叶府大门前,盯着那堆被烧掉的纸屑。
他蹲下身将灰烬拨开,那封薄薄的信函只剩下一角,少年沉默半晌,将碎角拾起,捏在了手里。
他立起转身,步子有些踉跄,扶在门口的青石墙上。
这还是韩子安和赵福初见少年的容貌,一时皆有些惊讶。
这少年生得着实俊逸非凡,且带着一股子清冽之气。
韩子安诧异的是少年脸上的一双眼,尽管刚才受尽欺凌,眼底虽有不忿伤感,却格外温和,不带半点暴戾怨愤之意。
韩子安自问以他如今的心性若遇此等事,怕也难做到如此。
这少年着实有趣,他挥挥手,不容置喙地吩咐:“把他带上来,去请个大夫。
” 赵福一愣,低声应是立马下了楼。
茶盅里尚留热气,音音袅袅飘散在窗边。
韩子安此时尚不知,他这一句话,改变了云夏此后三十年的命途。
有些事,果然是注定的。
少年蹒跚着朝巷外走,被赵福拦在了小巷中间。
韩子安看着少年沉默半晌跟着赵福上了楼。
片刻后,脚步声在身后木梯处响起。
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多谢世兄赠药,但无功不受禄,子谦拜谢。
” 一旁的赵福心底一怵,暗道不好:他家主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且年长十几岁,这少年的一声“世兄”着实胆大! 韩子安眉一扬,回转头,嘴角的弧度挑得更高。
温润沉淀,翩翩少年。
一身布衣,却掩不住灼华之态,难怪叶家半年前有意将叶诗澜许配于他。
凭他这身神态举止,细细雕琢,他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即便再如何人才风流,出类拔萃。
一己之身终究比不过雄踞一城的庄家这块金字招牌顶用,叶家大抵便是如此想,才会将这少年毫不犹疑地舍弃。
“看你衣衫遍尘,想必是得闻消息匆匆而来。
现在一身是伤,又不肯受叶家的银子,难道要拼着这股硬气损了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家中长辈得知,岂会安心?” 韩子安是什么人,二十岁执掌三军,久居上位,气势慑人,兼之这一番说辞又合情合理,谁听了都受用。
宁子谦见了韩子安的气度,亦是一怔,意外后不慌不忙行了半礼,道:“世兄说得是,多谢世兄赠药。
” 宁子谦这时候也知道称呼韩子安略微不妥,这人浑身上下的气势一点不比他家里几位长辈弱,可他向来在族中辈分大,刚才只望得背影,一时误了口,此时倒不好换了。
韩子安一摆手,赵福低眉顺眼地下去请大夫了。
宁子谦满身尘土脚印,脸上犹带着青紫之色,站在韩子安面前却不卑不亢。
韩子安暗自点头,见他背脊僵硬,知道刚才定是受了伤,朝对面一指,“我没这么多规矩,你年纪虽轻,叫我一声世兄我也能受,坐吧!” 几句熟络的话一出,韩子安自疆场里的不拘便带了出来。
宁子谦也不尴尬,坐了下来。
他正好朝窗外一望,见斜对着叶家大门,便知刚才一幕被人尽收眼底,面上不免带了些许讪讪,有些发红。
韩子安见他望着叶府的院落发愣,抿了口茶,开口:“小兄弟还想入叶府一问究竟?” 宁子谦回转头,颔首:“就算叶家悔婚,只要诗澜不是自愿,我就不会放弃当初于她的承诺。
” 韩子安难得纡尊降贵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道:“你既然和叶家有婚约,只需拿出婚书,请来立婚的媒人到庄家走一遭,庄锦就算不愿,庄家执掌一城,也落不下强占他人新娘子的口实,以庄城主的为人,必会退了这门婚事。
” 宁子谦苦笑:“世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途经苍城,身上盘缠用完,正好瞧见叶家延请西席,便在叶家为几位启蒙的小公子当了三个月老师。
” 韩子安心底微微一动。
宁子谦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本就是个半大的小子,叶家就算是小门小户,好歹有几分薄名。
他们肯心甘情愿花银子将宁子谦请入府,说明宁子谦是真的有本事。
“诗澜好学,我在叶家授课时教过她几堂诗词……”宁子谦顿了顿,挠挠头,眼底有些少年人隐秘的羞涩,“她性子温婉,恭谨顺良,我倾心于她,三个月后离开叶府时主动向叶家提亲,叶家老爷和叶丛俱答应了。
” 他们自然会答应,像宁子谦这样的少年才俊,若韩子安有闺女,也愿意交付于面前的少年。
宁子谦眼底的喜悦期待渐渐褪去,垂下眼,清瘦的面容微沉,“当初我只是匆忙留下一封简单的婚书,并未请媒人。
他们若是不认,我也无他法。
这门婚事是我私自定下,并未问过家中长辈,这半年我归家劝说长辈允下婚事,哪知……”他叹了口气,“还未劝下长辈,诗澜要嫁进庄家的消息就传到了老家,长辈震怒之下,更是不许,我便……” “你便独自一人匆忙赶赴苍城,想问个明白。
谁料叶家翻脸不认,将你驱逐出府,肆意伤人,还烧毁了婚书?”韩子安抿了口茶,慢悠悠接道。
宁子谦停住声,沉默地颔首,并未因为自己丢人的事被韩子安尽收眼底而羞愤,只是眼底隐隐的不甘钝痛却浮了出来。
到底年少,热血当头,又是头一个想娶回家的女子,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忍不下来。
“你打算如何做?看来你是不准备放弃这桩婚事。
” 宁子谦倏地抬头,眉头紧皱,“叶丛和叶老爷是允下了婚事,但诗澜一娇弱女子,不能违逆父兄之意,我会见到她,若是这桩婚事并非她自愿……”宁子谦长吸一口气,一双眼格外坚定,“我会带她离开。
” 韩子安挑挑眉,并未阻了少年见心上人的一腔豪情。
此时,楼梯口脚步声响起,赵福带着大夫匆匆而入。
“主子,大夫请来了。
”赵福先向韩子安行了一礼,然后将大夫领到宁子谦面前,“宁公子,后面有厢房,请跟我来。
” 宁子谦身上被踢了不少瘀伤,自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就医,点点头跟着赵福去了。
半刻钟后,赵福快步返回,见窗边坐着的韩子安没露不快,舒了口气,替他又添了杯茶,低眉顺眼道:“主子,大夫说宁公子伤了背上的筋骨,不是轻伤,好在没伤到肺腑,养上个把月就痊愈了。
” 韩子安眉头一皱,难怪刚才宁子谦身形缓慢,想来是倔强,不想让他瞧出伤势来。
他朝叶府里望了一眼,“这个叶丛手段倒是不轻,出手如此狠辣,想必是想阻了后患,怕三日后的婚宴横生枝节。
” “奴才看宁公子性子倔强,怕是不肯放弃这门婚事,主子打算帮他?”韩子安从不做多余的事,既然收留了宁子谦,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出乎赵福意料,韩子安端起茶杯,摇头,“不用我出手。
” 赵福一怔,有些不明。
“赵福,你看这少年如何?” 韩子安突然发问,赵福略一迟疑,回:“主子,奴才看宁公子谈吐不俗,不像是寒门小户,怕是有些家底。
” 韩子安笑笑,伸手轻叩在桌上,“他刚才进门,随口之下唤的是‘世兄’,南方大族里子弟之间多喜如此相称,一窥之下,他的府上何止是有些家底。
虽着布衣,却端方普华,半点不掩其瑜。
年纪轻轻遇此不公还能耐下心来徐徐图之,这份内敛更是难得,此子非大族不能教出。
” 韩子安鲜少夸赞于人,对这少年竟如此褒奖。
赵福心底一动,问:“主子,可是想将这少年招揽在身边?”既然是大族之后,对韩家自会裨益不浅,这也是份好机缘。
韩子安眯起眼,不置可否,“仲远比他年幼两岁,性子不甚沉稳,若宁子谦能陪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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