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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天马 4(1/5)

天从来就没有放晴过。

出发的次日凌晨下起了雨,至今已一日一夜没有停歇。

天地混沌难分,灰白雨线从黑暗中延伸而下。

鹿渡滩南面的上百亩沙芦草高过人头,足以隐藏整支军队的行踪,却拦不住凄厉的北风。

衣服湿透了,紧紧塌在身上,风把残存体温一层层飞快剥去,寒冷钻过血肉一直啃进骨头芯子。

生火会暴露目标,五千多号人只能缩在油布下哆嗦着,战马默默站在雨里,稀泥汤顺着鬃毛流淌,在末端结成冰茬。

夺洛抹去脸上的水,眯眼眺望。

细细一星橙红,在大地尽头模糊地亮着。

“看清了吗?能保证吗?”他问。

斥候点头,肮脏的雨水淌下鼻梁两侧,如涓涓溪流。

“羊有百来头,都在圈里,马只有两匹。

里头最多只有两个男人。

”“没有狗?”夺洛仍安不下心。

“太冷了,也许在营帐里。

”身后的人全都坐在烂泥地上,默不做声地看着他。

小伙子们冻坏了,自下雨以来没吃过一口热的,夺洛能感到那些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他们已经在这儿隐蔽了将近一天。

据右菩敦人的行进速度推断,他们会在黄昏前抵达鹿渡滩,并在此涉过蜜河,继续西行。

骑兵们在这儿找了个埋伏的好地方,只要右菩敦人一过,就抓住时机从背后突袭。

可是右菩敦人转了向,那些右菩敦人今晚本该在鹿渡滩倒一场大霉,谁知道雨水拖住了他们自投死路的脚步,眼下已是午夜,骑兵们徒劳地淋着雨,连个喷嚏也不敢打,右菩敦人却远在西北四十里外扎营过夜,头顶有营帐遮蔽,脚下有温暖的火塘。

骑兵头领法特沃木早已失去耐心,要求直接突袭右菩敦大营,被夺洛否决。

“只有旱獭才会缩在洞里等待什么狗屁时机。

我们是天马之子,天马从不停步,汗王。

”壮汉抱怨。

“不错,天马从不停步。

”夺洛表示同意,“夺罕会这么想,右菩敦人也会这么想。

他们准备在路途上与我们一较快慢,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半路被旱獭攻击。

”法特沃木坚持:“旱獭咬不死人。

”“咬不死人,却可以咬伤他们的腿脚,让他们走不动,那就够了。

”夺洛摆手,制止了法特沃木即将出口的争辩。

如果哑巴在场,他会怎么说呢?夺洛不禁思忖,随后自嘲地笑了。

哑巴即便活着也不说话,只用石子与树枝在河滩上写画,何况是死了呢?哑巴和老婆始终没来与大队会合,夺洛派人去他家的牧地查看,女人不知去向,火塘上熬着的乳酥烧成薄薄一层炭泥。

找到哑巴的尸体时,他已顺着蜜河漂出好几里地,在水面上慢吞吞地打着转儿。

但夺洛大约知道哑巴会对眼下的情势发表怎样的意见。

右菩敦人男女老幼多达十七万之众,四围布满彻夜巡逻的游哨。

他们这么一帮又冻又累的骑兵贸然长途奔袭,在途中就会耗去大半体力,更别提抵达右菩敦营地时天已破晓,远在数里之外就会被发现。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那支庞大的队伍作战,胜算几近于无。

最好的选择还是继续潜伏,等待明天傍晚右菩敦人走进安排好的圈子。

东陆人教会了他等待时机。

天气恶劣,敌人的游哨不至于把触角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也想让小伙子们生起火来烤烤,然而远处那点橙红光晕令他心中犹豫。

那是一顶小而肮脏的羊毡营帐,雨夜里透出温润诱人的光。

有火就有人,有人就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雨滴嗒嗒砸着油布,油布上的凹坑里全都兜满了水,到处是冻得牙齿打架的细微声响。

湿冷带雨的风仿佛冰凉的巴掌,不停不歇地盖过来,比下鹅毛大雪还难熬。

“他们是右菩敦人,咱们不就是来杀右菩敦人的吗?”法特沃木脱下左脚靴子,哗地倒出里头的黄泥汤。

他说得对。

总不能为了躲避几个右菩敦人,就让五千多号自己人冻死在大雨里。

夺洛迅速做出决定:“你去一趟。

”法特沃木迫不及待把靴子套回脚上,冲他一笑,白牙在夜里明晃晃的。

“你,你你你,你。

”骑兵头领开始挑选要带去的人,总共点出十几个行动敏捷轻巧的,上马直奔那处营帐。

夺洛目送他们走远。

风更大了,驱赶着银色雨线一阵阵迎头而来,抽得人睁不开眼。

草叶激烈地互相拍打,声音宛如涨潮的大海。

这能掩盖法特沃木他们前进的马蹄声,而雨水会洗去陌生人马的气味,暂时蒙蔽牧犬的鼻子,他这么期望。

那一小支人马悄无声息地接近营帐。

大雨模糊了视线,很快他们的身影便溶入夜色,不复可见。

夺洛默计着时间,手指无意识地搓揉一团草叶。

过了一刻半,他心头隐约浮起一层疑云。

太安静了。

方才的斥候来去谨慎,路上也只走了两刻,法特沃木他们早该到了。

那些家伙都是出众的骑兵,却不是刺客,杀人的时候总是大刀阔斧,沸反盈天。

可是眼下一切寂静如死,马蹄、人语、哭喊……什么也没有。

等待漫长得令人心焦,他紧紧攥住刀柄,克制胸中的冲动。

幽暗的影子仿佛从黑夜尽头冲出,疾驰而来,随后是两个、三个,乃至整支骑队浮现在视野中。

总共只有十余人,不是敌人,是法特沃木他们回来了。

个头高大的灰花马直冲到他眼前,才被主人猛然兜转方向,法特沃木尚未开口,夺洛已经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里头没人?”骑兵头领喘息着,点了点头。

鹿渡滩水流平缓浅静,是右菩敦部渡河西迁的必经之路,在河滩附近零星布下无人的营帐作为诱饵,是个聪明的主意。

他们方才贸然现身,接近那些营帐,只怕附近的右菩敦暗哨早已循踪发现了他们的埋伏,转头赶回大营送信。

这样风疾雨骤的夜里,要找到草海中孤骑奔驰的暗哨,根本是在做梦。

“起来,起来,都起来!”夺洛放声吼叫,保持静默并无意义,他们早已暴露。

“上马!准备突袭!立刻出发突袭!”骑兵们从油布底下钻出来,推绊着,诅咒着,所有能撞击的东西都发出响亮的铿锵声。

每个人都在奔跑,弯刀拍击大腿,腋下夹着轻盔。

有人腿脚麻木,无法保持平衡,有人被暴躁的战马咬了胳膊,大声辱骂那匹马的母亲。

这些人的谈吐举止从不文雅,却都有野狼般的敏锐与强韧,很快都在踢蹬不安的群马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匹,像黄蜂般轰然上路。

一刻过后,他们到达鹿渡滩南岸,在此分为三股,夺洛自领一支,沿河向东直进,将最早出现在守夜的右菩敦人眼前,吸引他们的注意,而法特沃木带一千五百人渡河由北岸攻入大营,最后一支与法特沃木同行,但走得更远些,在右菩敦大营东面渡河,迂回包抄。

快,快,快。

夺洛打马奔驰,鼻子里灌满寒风和自己身上的火油气味。

雨点在半空就已凝冻,化为冰粒,打在轻皮甲上嗒嗒作响。

战马在寒冷的空气中吐息,肩上蒸蒸升起乳白汗气,人们的手指缠绕着用以保暖的薄毡条,却还是冻得发木。

“尔萨,会不会太迟了?”老护卫阿孜雷并马过来,呼啸的寒风让他苍老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说不定那个报信的游哨已经赶回右菩敦大营,右菩敦人现在已经跳起来穿盔甲啦。

”阿孜雷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原本夺洛想要的是一次来去如电的突袭,一击即退,绝不恋战。

一旦战况开始胶着,他们便会陷入劣势。

“那就再快点。

”夺洛镇静地回答,“多烧点粮车,多给他们留几个死人和寡妇。

在他们哭着收尸埋葬的时候,我们早就到了白石了。

”前方的天空一角是奇异的暗紫红色,积云层叠。

部族转场的行踪从来也无法隐蔽,白天有滚滚的马踏尘烟跟随大队,夜里数以千计的火把更会暴露大营的所在。

地平线上模糊的光雾逐渐清晰,显出了大营的森森轮廓,夺洛纵马跑得更近些,才勒紧缰绳,身后骑兵们纷纷止步。

阿孜雷惊异地眯起眼睛眺望:“他们的牧群在哪儿?”“我们可不是来找羊的,大叔。

”骑兵中有人悄声回答,跟随其后的是一阵轻笑。

右菩敦人的营盘扎在铁河南岸,比预期的规模小得多,却异常密集。

数万营帐层层套叠,围成杂乱的同心圆环,每层都留有方便马匹进出的断口。

营盘外围一周空出约有二百尺,再向外,一面是宽阔清浅的铁河,另三面都是临时搭建的拦马篱。

围篱粗疏而简陋,用荆棘与树杈搭成,却高过人头,若是企图单凭速度冲开缺口,首先就会摔折脖子,即使战马侥幸跳了过去,也无法保证骑手那时仍在马背上。

围篱内侧每隔百步就有守夜的火堆,热流向上蒸腾,扭曲了夜色。

一定是他那在东陆长大的弟弟的主意,夺洛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

几年前,哑巴曾用石子与荆条在沙地上摆出过与此类同的布局,只不过是四面设障,而非一面临河。

夺洛对此付诸一笑。

只有长年居住在石头城墙中的东陆人才会生出这样愚蠢的想法,草原地势如此广阔,无遮无拦,即便河水或山脉提供了一道天然的防线,仍有其余三个方向可以进攻。

无论何时,在瀚北画地为牢,固守一处,都无异于自掘坟墓——只除了今天。

一个部族的规模相当于一座城,当一座移动中的城市预知自己要遭受短暂而猛烈的攻击时,这是它能摆出的最完美最紧密的防御姿态。

只要将进攻抵挡在大营以外,混乱与迟滞便会减至最低,右菩敦部仍有很大希望及时抵达冬场,那么这次突袭也就几乎失去了意义。

夺罕在最恰当的时机布下最恰当的防卫,想必早已预料到他今晚的进攻。

蚕豆大的冰霰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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