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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唐盛世,洛阳城中官府清明,百姓富庶,三十六行行行兴旺,一百多个坊区商贾如流,井然有序,一片繁荣安详气象。
刚签了卖身契的小伙计方沫儿,此刻正软绵绵地躺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满脸阴郁,眼神戒备,看样子若不是身体虚弱,恐怕直接就要跳起来逃走。
他长眉入鬓,凤目流转,头顶松松盖了块洒金帕子遮阳。
若不是知情的,谁还看得出这端丽懒散的少年,却是近日混迹街头的落魄小乞儿。
沫儿的身后是一栋精致的三层木楼,门楣上方一块黑底金字牌匾,上书“闻香榭”三字,衬得他更显瘦小。
五月的阳光明亮而柔和,透过梧桐树的巨大树冠洒下点点光斑。
老板娘婉娘心情大好,一边调配香粉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袭鹅黄襦裙纷飞飘舞,如同初春花间的粉蝶。
另一个小伙计文清正在研磨新红蓝花,准备做胭脂用。
文清见沫儿郁郁寡欢,想说两句关心的话,却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婉娘用簪子挑起一点香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得意道:“不错不错,我闻香榭的胭脂水粉,可是洛阳第一家。
” 文清和旁边挑拣花瓣的哑仆黄三连连点头,沫儿却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不仅不生气,反而拍手笑道:“好玩好玩!闻香榭里有了方沫儿,可有趣多了,不像文清,每次说话不超过三个字的。
”沫儿顿时怒目而视。
※※※ 转眼之间,方沫儿来闻香榭已有七日。
他今年九岁,自小儿父母双亡,在尼姑庵中长到七岁,收养他的方怡师太去世后,便一直在洛阳城内外流浪,直至前些日子发生一些变故,才被迫卖身于闻香榭。
沫儿年纪虽小,但经历世态炎凉,深知人心险恶,这次不得已卖身,情知该感激婉娘才对,却暗怀戒备,唯恐婉娘收留自己有不良目的,但又无凭无据,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总是阴沉着脸,一副存心找别扭的样子,巴不得婉娘生气不要他了,毁了卖身契,重新将他赶出去。
可是整个闻香榭里,黄三是个哑巴,文清只会赔笑,婉娘呢,一贯的阴险狡诈,仿佛她是老猫,他则是她手中的一只小耗子,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气得沫儿干着急。
※※※ 文清研好了花瓣,小心翼翼看着沫儿的脸色,道:“你病了这些天,还没在园子里走过呢。
我带你去后面玩怎么样?” 沫儿梗着脖子道:“不去!” 婉娘放下手中的活计,眨眼道:“真的不想待在我闻香榭里?” 沫儿硬邦邦道:“不想!” 婉娘优雅一笑,附耳过来,悄声道:“在这里,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当你是妖孽。
” 沫儿鼻子一酸。
“妖孽”一词,沫儿已经听到过多次。
从小到大,那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总在他眼睛里出现,偏偏无人相信他的好心提醒,反而把他当做妖孽。
婉娘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不带一丝嘲弄。
沫儿愣了片刻,突然握紧了拳头,道:“我……我好心提醒过那个张龙,叫他不要骑马,可他不听,最终坠马而死……为什么那些人不怪张龙的固执,却毫无来由地排斥我、责怪我?”他的眼里冒出火来。
婉娘微笑道:“乌鸦因为能看到死亡,便被人痛恨,认为不吉。
你说一个人死了,是怨乌鸦叫了,还是自己福薄命浅?世人宁愿活在蒙蔽的世界里,这才是原因。
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做我们能做的,结果如何,由天来定。
” 沫儿垂下头,闷声不响。
婉娘摸了摸他的脸,叹道:“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一股幽香从她的袖口传来,手软软的,很舒服。
沫儿愣了一愣,一把打掉她的手,站起来瞪眼朝文清喝道:“走!” 文清嗫嚅道:“什么?” 沫儿不耐烦道:“你不是说带我去后园吗?”文清慌不迭起来,在前面带路。
婉娘在后面抿着嘴儿笑。
※※※ 闻香榭主要经营胭脂水粉,主楼就是如今沫儿住的这栋三层木楼,一楼是正堂和待出售的货物,楼梯下面是文清的卧室,旁边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四尾一尺来长的锦鲤;二楼东侧是婉娘的卧室,沫儿住西侧,中间几间是储存室,存放着一些名贵的香料;三楼却落了锁,文清说是仓库。
小楼的左侧是厨房、蒸房和淘房,几间连在一起,黄三就住最靠边的一间,后面是几畦菜地,种着各种菜蔬。
出了小楼后门豁然开朗,原来后面是个花园。
其中一个池塘,足有三亩大小,一大半水面都被翠绿圆润的荷叶覆盖了;湖面有一座九曲桥,连着湖中的一个叫做“听雨台”的四角小亭;湖边四周种了杨柳,蜻蜓纷飞,蛐蛐儿鸣笛,蛤蟆儿鼓噪,还有两只黄莺儿站在枝头上唱歌呢。
沫儿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爬上去捉它下来。
绕过池塘再往前走,却是一片花丛,中间一条小径,右侧是一座假山,左侧是一丛丛的牡丹芍药。
可惜此时牡丹花期已过,只听文清介绍这是“二乔”,那是“白玉”,这是“狮子头”,那是“红绣球”,以及“姚黄”、“魏紫”等。
沫儿看着一朵花儿也没有,就失去了兴趣,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
走了几步看到假山后伸来的枯枝上挂着一串串紫红色的浆果,依稀记得似乎在山野中吃过,味道酸酸甜甜的还不错,便伸手摘了一颗放进嘴巴里,果真挺甜的。
文清正要带沫儿去看“枯枝牡丹”,一转脸看见沫儿已把一颗小果子丢进嘴巴里,正砸吧味儿呢,慌忙大声喝道:“不能吃!” 沫儿只道文清小气,并不理他,又摘了一颗,文清伸手“叭”地把果子打落在地。
沫儿耸起眉毛,指着文清正要痛骂,却突然觉得舌头不听使唤了,发出的音竟然全是“啊啊呀呀”。
文清脸涨得通红,拉着沫儿就跑。
一会儿工夫,沫儿的整张脸已经麻木了,不仅说不出话,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文清连推带抱才把他拉到中堂的椅子上坐下。
文清尖声高叫婉娘,不见回答,又咚咚上楼。
沫儿坐在椅子上,虽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心里却清醒得跟明镜儿似的。
此时喉咙也开始发紧,竟连个“啊呀”也发不出来了。
沫儿这几日正同婉娘怄气,不同她讲话。
这时却巴不得婉娘赶紧出现。
楼梯上传来文清沉重的脚步声和婉娘窸窸窣窣的裙摆声,伴随着文清急促的呼吸声和婉娘的轻笑声。
一股幽香扑面而来,沫儿知是婉娘来了。
只听文清问:“怎么样?” 婉娘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吃吃笑道:“好一个贪吃的家伙!” 回头对文清说道:“不要紧,幸亏只吃了一个,不然就麻烦了。
你去拿些冷水帮他敷一敷。
” 文清诚惶诚恐,深感失职,慌忙去打了水来,一遍遍给沫儿敷脸。
婉娘等人去吃晚饭,沫儿还独自斜靠在椅子上敷脸。
几乎一个时辰过去,沫儿的眼睛才能勉强睁开。
眼见着晚饭也吃不得了,便示意文清拿了铜镜来照,却见整个小脸肿得犹如发面的盆儿一样,铮明透亮,连鼻子都陷进去了,嘴巴舌头还是麻麻木木无一点知觉。
眼睛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就是一张大饼上划了两条缝,简直比大龅牙、麻子脸的张麻子还要丑上十分。
沫儿差一点将铜镜摔了。
正郁闷纠结,只见黄三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婉娘也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楼梯上,一边下楼一边笑道:“卢夫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文清,斟茶来。
” 文清扶了沫儿的手臂站起来,沫儿一甩手自行走开。
文清斟茶不提。
卢夫人看起来可不太好,黛眉紧皱,脸色苍白。
她身着白色锦缎襦裙,同色披帛,却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连帽大氅。
婉娘让了座,问道:“卢夫人所为何事?” 卢夫人看看沫儿。
婉娘道:“但说无妨,这是我新招的小厮。
” 卢夫人这才轻启朱唇,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若闻香榭帮我完成心愿,自当重谢。
” 婉娘笑道:“我闻香榭只是卖些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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