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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豆 白月的手上抱着一只上好的紫砂壶,珠圆玉润。
这是一只段泥壶。
段泥壶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只很有些年代了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
这样的一把壶价格不菲。
白月这一整天都抱着这只壶,她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店外来往的行人。
红云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白月是在等这只壶的有缘人。
天色已暗,看来佳客即将登门。
侯洙偶然间走进那爿古董店。
他那时在夜市里逛,到处是喧嚣的人声。
他本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当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升起的月亮,就那么细细的一弯,静静地悬在树梢头。
风吹树梢动,倒像那弯月摇摇欲坠。
便那么看着,摇摇欲坠的月,照着嘈杂纷乱的人群。
看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
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
于是慢慢地走进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原先这里也是一个集市,只是没有这么宽敞,如今旧时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嚣始终不曾变过。
目光在人群中穿过,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看见拐角的那爿小店。
只得一间门面,干干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静着。
便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古董杂货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爽,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
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
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
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只一手大,珠圆玉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
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一只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
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
" 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
"'曼生壶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 女子又道:"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
" 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
"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
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
"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
壶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
"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庚"两字。
旁边还有两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绛彤"。
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
"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侯洙笑笑,"我怎会知道?" 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
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
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
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
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
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侯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她会与别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的母亲说,从来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雨,仿佛苍天的怨气,一夜倾泻。
便在那一夜,赶来医院的父亲出了车祸,人不曾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不曾再回头。
她的母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父亲死了。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
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她都很清楚,连她母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母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 她的母亲惊愕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那年,她十岁。
长到十七岁,母亲患上癌症。
临终时,叫来了她的父亲。
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绝。
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
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
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白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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