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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舞美师的航班(2/5)

盏小小的阅读灯像是久病之人衰弱却又带点柔情的眼睛。

狭小座位里,猝不及防地跌进睡眠中,再醒来的时候,必须忍受着睡意撕扯出来的类似宿醉的晕眩,把手放在脖子后面,亡羊补牢地揉一揉它,以拯救我疼痛的颈椎。

我想知道我大概睡了几个小时,可是手机却不能打开——对于不戴手表的人来说,手机关机就意味着丧失所有时间的判断。

视线所及的地方,倒是看见一只潜水电子手表的巨大表盘,被戴在一只细细的手腕上——是个坐在我邻座的小男孩,十三四岁的模样,很俊俏,一看就是混血。

关键是,这孩子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我的那沓剧本,打印稿的A4纸散落在我们的座位之间,那团皱起的毯子上。

我想我睡着的时候,它们滑了下来,被还清醒的人捡起来了。

他发现我醒来了,睫毛一颤,把手上那张纸轻轻地放回我的膝盖上,用清晰的法文说:“不好意思。

” “没事,随便看吧。

”虽然对方是个孩子,但是我依然使用了主语应该是“您”的动词变位。

我喜欢这个懂礼貌的小朋友。

我想是睡眠缩短了我的智商。

因为我手上的剧本明明是中文版,他都能阅读,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他讲法文?其实这是多年来悄然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我不轻易跟人讲我的母语,似乎这样就更安全。

“谢谢。

”他率先换成了中文,发音纯正,不像一般的混血儿——不过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过于简单,我知道,我总是凭借浅显的印象对人下判断,这是个要命的缺陷。

“你觉得这故事好看?”我问他。

“嗯。

”他点头,神色腼腆。

“你看到哪里了?” “牧师其实是魔术师。

”——“魔术师”那个词也许他不会讲,他说的是法文。

但是他凭借着故事的情境准确地判断了情节,聪明的小孩。

机舱里的灯突然亮了,空姐推着饮料车徐徐走过来。

那代表着即将派发早餐,也就是说,快要降落了。

我打开了遮光板,额头不由自主地抵在舷窗的玻璃上,那种云端上的冰冷总让我想起“琼楼玉宇”这四个字。

但是——波音767这种造型的琼楼玉宇会不会太难看了点儿。

十九岁那年,我第一次飞行。

从北京至巴黎,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天气绝好。

我在高空上隐约看得见西伯利亚的雪。

有时候我必须判断视线中的究竟是雪原,还是云朵。

贴在我额头上的那一小块玻璃,和今天的一样冰凉。

当时我闭上眼睛,我想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空中的西伯利亚画下来。

那时候我年轻,拥有用不完的自信,无论在生活里遭遇上什么样的幻灭,我都可以跟自己说,没事,这值得,我可以把它们画得很美。

可是当我真的降落在戴高乐机场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必须搞清楚抵达学生公寓的地铁路线。

然后搞清楚我应该到哪个银行去存我那点微薄的欧元。

那时候,欧元还是一种崭新干净得不像是货币的货币。

龙城的中国银行里甚至没有多少存货——所以,不得已,我身上还带着一些法郎。

我站在柜台前面的队伍中间,只会讲最笨拙的几句法文,我尽力让自己神情和他们一样漠然,就好像只要表情一致了,我一张开嘴就能流淌出和他们一样顺畅的异族语言,顺畅到我自己也听不懂。

还好,我并不需要讲太多话,简单一句“日安”便可蒙混过关,不至于让自己维持了半天的漠然被尴尬打破,把法郎递过去,换回几张漂亮得不舍得让它去流通的新纸币,本次演出就圆满结束,我终于在他乡的土地上扮演了一次当地人。

然后我回到住的地方,从还没打开的箱子里拿出素描本。

我想画我的西伯利亚,可是我的眼前闪现的,只有那张面额500的法郎上面,居里夫人的头像。

是的,通俗地讲,我什么都画不出。

曾经就住在我身体里的随时可以喷薄的色彩和形象,全都蒸发在周围这陌生的空气里。

我对自己笑笑,我知道也许我被打垮了,被无法像别人那样说话的自卑,被那片渐渐远离我的西伯利亚雪原,被恐惧。

十年了,我终于在街角小店常常拿到找回来的脏污破损的欧元。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货币诞生,升值,然后没落。

我眼睁睁地看着欧洲这块精致的大陆逐渐苍老衰败。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降落的时候,小男孩特意把剧本在手里蹾成整齐的一沓,为此还专门又把桌板打开导致空姐过来阻止他。

他对我一笑:“我看中文很慢,要是能看完就好啦。

” “十月就公演,到时候我送票给你。

”我只是随口一说,却忘了十几岁的孩子会当真。

“十月?”那孩子惋惜地摇摇头,“太晚了。

” “九月底有彩排,那个时候,你还在北京吗?”我对我身为一个成年人的言不由衷而略感羞愧。

“不。

”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来中国也不住在北京,我住在龙城,那里离北京很远。

” “是吗,那真遗憾。

”我淡淡地说。

人群因为座位间狭窄的通道变得细长,那本来是邻座的旅人们互道再见并且极其自然地融化在队伍中的时候,但是这孩子不知为何用力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问他:“有没有人来接你呢?” “有。

”他眼睛亮了,“我姐姐。

我们一起开车回去。

” “我也有个姐姐。

”我想我一定不好意思在镜子里看见我此刻注视他的眼神,“一起出去等行李吧?我陪你找到你姐姐。

” “我跟着你!”他似乎就是在等我这个邀请。

我们果然没有在出口看到这孩子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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