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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自己找了什么借口,让护士暂时停止了对我输液,然后我把自己包裹严实就溜下了楼,这是我晚期癌症大手术之后的第八天,从手术昏迷中脱离重症监护室的第五天。
寒风大雪中我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稳住双腿,然后再向前走,终于我挪到了医院的大门口,我费劲地抬起手,使劲向远处的出租车站招手,还把脖子上的围巾也解下来摇晃,可是司机偏偏不开车过来接我,我一大步当三小步挪,挪三步歇两步,大约一百米的路程我可能用了正常人五倍的时间。
上车后,司机抱歉地说:“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早就看见您了,可您看上去形容憔悴,像个疯子,所以我不敢开车过去拉您。
”其实我心里并没有责怪司机,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招手,德国司机在出租车里埋头读书看报是常有的事。
可是听了司机的话,我心里又震惊又悲哀:我形容憔悴吗?我像个疯子吗?这是真的吗?但是我的心里,此刻正充满着温情和渴望,我不顾脖子上插着大输液针头,手术后第一次离开医院,擅自回家,是想看看我儿子的父亲云,他要离开柏林的家,却不来和我告别。
我的双脚刚踏进家门,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医院值班的护士打来的:“梅女士,您在家里?谢天谢地,请您马上回医院,这是规定,我们必须对您负责。
”一贯对我非常和气的护士,声音在电话中有些严厉,但她还是同意我在家待10分钟。
我看到云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行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时间紧张,我抚摸了一下儿子,5分钟后就重新坐上了出租车。
回到医院,值班护士立即来到我的病房,扑到我的病床前:“梅女士,您是博士,您不懂吗?您脖子上插着大输液管,大输液管直接连着您的大血管,如果针管路上出意外,您会大出血,几分钟内您的命就完蛋了。
您的儿子多可爱,他会永远失去妈妈!我也会因此丢了这份工作,我也有两个孩子,我的孩子就会饿肚子没有生活来源了啊。
” 哗啦啦,我的眼泪如喷泉,直往外涌。
为了见儿子的父亲云,我敢插着大输液管独自从医院回家,那会儿我肯定不怕自己完蛋。
从住进医院以来,我的眼泪第二次哗哗流淌,第一次是为我自己的儿子,这一次是为了护士的孩子。
我擦干眼泪的一刹那,再次明白了,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生命和责任,我没有额外的精力为自己的情感计较。
你有精神病 手术后,我的身体与手术前再也不一样了。
我失去了直肠、失去了肛门、失去了括约肌。
手术的部位密密麻麻都是线。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直肠相邻的部位都缩紧了,犹如严冬过后逢春,我感觉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处女。
渴望性、渴望爱,又充满恐惧,害怕疼、害怕我自己也许不能做爱了,因为我的身体对于我来说成了一个异物。
云在我手术之后几天就走了,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面对我的病体,云很温柔很耐心。
36岁,生命仍然在渴望。
手术前一天晚上的做爱于我恍若隔世…… 在女人对男人、母亲对自己儿子父亲的深情中,我好像涅槃重生一般,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障碍,重返了快乐的伊甸园……我心中对云充满感激,因感激变得娇宠,因快活又变得有点大胆得意,我把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处女,现在又重获新生快乐的奇异感觉告诉了云。
云听了我的话,似乎并没有为我感到高兴,一个女人任何时候的任何得意都可能让某些男人不舒服。
或许是我没有把心里对云的感激表达出来,而是先表达了自己的快乐,我马上受到了惩罚,云嘲讽地笑出声来:“你这个女人,真有意思,男人你不只有过一个,现在孩子你也生过一个了,却会感觉自己重又变成了处女。
”云的话使我伤心,也使我气愤,那个夜晚我们做爱过后本该柔情蜜意的私语又变成了彼此的较真和较量。
云将话题转到询问在我们分开的日子里,我是否有过外遇。
他在提问一位生了他的儿子的母亲、一位在德国拼命工作创业还要独自带儿子的母亲、一位刚刚动完晚期癌症手术的女病人,他主动问我是否有外遇,他估计我也没有别人。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狡黠又得意,甚至有点无所谓,我能感觉出来云暧昧的提问是漫不经心的。
而云既然问了我,我就会入他的套,被迫反问他是否有外遇,但我提问时是提心吊胆的,心揪着的,绝望中还抱着希望不放。
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啊,即使他有外遇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但那时我的命运就是雪上加霜,其实云就等着我提问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在得知我患病之前就已经和别的女人睡过觉。
云主动说出的话,像他手持一把利剑刺入我,而他说话的无所谓的口气就像他抽出刺向我身体的利剑,然后笑对我流出的鲜血。
在我获知自己患病前,我曾严厉地问过云是否和别的女人睡过觉,他矢口否认他的偷情,他知道说出真相后,我会转身离他而去。
如今我的身体残疾了,我相信他也并不是有意向我落井下石,他只是本能地、无所顾忌地出出他的气。
因为我是那么一个女人,我不是充满恐惧地探问或者偷偷摸摸地查问我的男人是否和别的女人偷情,我是面对面坦然地质问,那质问里有骄傲和尊严。
云那样的男人,碰到弱者会同情,碰到强者会哈腰,他也曾爱上了我,因为爱,他受过委屈感到压抑,他恨死了我的骄傲和尊严,现在他在我病中获得了打击的机会,就不假思索地出手。
我心明如镜,心凉如雪,这种太明白真是我做女人的过错。
有些男人真是恨死了女人的这种明白与骄傲,但是我总是改不了、放弃不了这种明明白白做人的骄傲,我总是宣称世界上一定还有大气的男人喜欢我这种明明白白的女人,接受我这种女人的骄傲。
那我就把云贬入了小气男人层面,即使我生出了他的儿子,他也不饶恕我,他要在我虚弱的时候出言伤我。
重病的人,尤其是重病的女人,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明明白白做人的骄傲与资本? 我一夜不眠,只有对儿子流泪。
清晨,我默默地在浴室里收拾着自己,看着身体上长长的刀疤。
云推门:“我能看一下你的伤疤吗?”他和我,男人和女人,我们曾经彼此充满激情,我们的激情创造了一个生命——我们的儿子,现在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可是我的心和他隔着一道坎,就像洁白的浴室和灰色的过道有一道坎,这道坎不高,迈过灰色过道进了洁白的浴室,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会神清气爽,或许也会宽大为怀,但是云横在灰色过道的门口上,面目上显示良心与虚心各占一半,我本能地想关上门,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异体,不想接受他跨过门槛和我同处一室。
云依然横在门口,他既不进门,也让我无法关门,我红嫩嫩的伤口在初升太阳的光线下毫无遮挡地裸露在他的眼皮下,他欲言又止。
他开始良心发现?他只要我低头示弱就会大发慈悲?不管是出于哪一条,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诚恳地说:自从得知你病了,我已经不再和别的女人来往。
我又从云话语的调子里嗅出了某些气味:儿子在,他的良心在,他和我牵连的感情也还在,都不错,但是他那男女偷情早就不了了之了,并不因我的病而终止,他那既然是偷来的女人,未必是清清白白,两个未必都清白的男女,偷情之后也未必都快乐,难免也许互相又给些难堪,云和我过不去的地方,与别的女人就更难过得去。
回到家,家里有他清白的儿子和他儿子清白的母亲,而他却拿他的偷情来打击我,毫无顾忌,他伤了我的感情也伤了我的心。
可恨我那不高不尖的鼻子太灵敏了。
云恨我这个鼻子灵敏的女人,这让他这个男人受压抑。
和一个男人在一夜之间共同创造了一个生命,一个可爱的生命,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一个一天天、一年年成长的生命,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女人因为承载了这个生命,而与创造生命的这个男人终生牵扯。
我爱着这个儿子,儿子在成长中又不断地显现他父亲的某些特质,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一切都让我有莫名的、摆脱不了的牵扯,曾经爱过与曾经恨过都成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唯有终身修行自己,才能还原生命之本,人生因为悲剧而完美。
这是我后来在漫漫生活长路上逐渐领悟到的。
受到云打击的那一天,我一夜未眠的病体并不肯离开云半步,我想和云一起去给儿子买衣服,我想和云一起去给美术代表团所有的孩子们买礼品,我们吵了一夜又手牵手地出门,云温柔地扶着我的腰,我重新感到甜蜜和慰藉。
那一天,我在寒风中紧紧跟随着云——我儿子的父亲,就像我生命中依靠的一根稻草,即使他在我的病中赤裸裸地告诉我,他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也还是想依靠他,寒风中我忘记了尊严和屈辱。
路过一个取款机,我去取500马克,那时德国还使用马克。
即使在取款的时候,我的头脑里还整个想的是云和儿子,我忘记了拿取款机出来的钱,只是拿着从取款机里跳出来的卡,迅速转身就重又回到云身边,紧紧地依偎着他,等到走出数米,我醒悟过来,跑回到取款机旁,500马克早已经被一个幸运者拿走。
寒风中我的心感觉不到失去金钱的痛苦,因为它已经被另一种更深的痛苦重重扭曲、紧紧压住,我几乎窒息也几乎麻木了。
患癌症我共接受了三次手术,还有化疗、放疗……身体有过的痛,随着时间慢慢减弱。
云告诉我他和别的女人睡过觉,这个痛留在心灵上,刻得很深,这个心灵的痛浮出的时候,身体的痛也一次一次连带撕扯。
但是我不能放弃啊,我心底还有爱,我在挣扎! 春夏秋冬一轮,生命好像复苏了,身体在一点一点好起来,定期的复查结果也显示一切正常。
2001年一整年,我和云的关系也像天边的云,时近时远。
我与云共同创造了一个儿子。
而且是我下了决心放弃和吉姆的婚姻,在一夜之间与云创造了一个儿子,作为女人,我的内心深处多么希望云对我好,好到我认为那些放弃是值得的,但是命运并没沿着我渴望的轨迹前行,我与云总是磕磕绊绊的,又总是情意缠绵。
我患癌症之后,云先是不情愿,但终究还是北京与柏林两边频繁地飞着,他每对我多表示一点歉疚,多展示一点关爱,我就多感动一些,儿子坦坦是两个人的纽带,这个两个人一夜之间热血创造的生命联系着一个家,12月云又回柏林过圣诞节了,分别时坦坦在我和云的手中被传来传去,儿子笑得像个开口的小佛爷,一家三口难舍难分。
我有一个家,家中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云还有温情。
癌症手术后的两年内是复发高峰期,我不能松气!2002年初,我开始进动物森林公园跑步,希望将人生的长跑继续下去。
春节是家庭团聚的日子,我16岁上大学后就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了,但寒假我还是经常回老家和父母过年。
出国后我就连春节也没有和父母一起过了。
年轻的时候,我好像对这一切也不在意,人到中年,当传统与亲情又回归的时候,我突然彻底病倒了,父母来照顾我,病魔给我送来了和父母的团聚。
大年三十,过完圣诞又回到北京的云打来电话,我心里很高兴,不停地说些儿子坦坦的事。
电话里云让我猜哪位特殊的客人在他那儿过年,大年三十是家人团聚的日子,除了坦坦的奶奶怎么会有我认识的外人和云在一起?我纳闷,怎么也猜不着。
电话被转过手去,话筒里传来我妹妹的笑声,妹妹说是和同事准备去东北滑雪,路过北京就到云那儿过年了。
那一瞬间,一股亲情流过我的全身,那是听说是自己的亲妹妹的踏实的亲情,那是人世间只有血脉相连通着的亲情。
我感觉我和云之间那若近若远的关系通过我的亲妹妹又拉近了一些。
没想到,妈妈却非常生气,妈妈对我说:“你妹妹为什么这么没有脑子,她怎么去云那儿过年,这不合适。
”我大笑妈妈思想封建,我和妹妹是一母同胞,情同手足,妹妹自己也有丈夫和儿子,妹妹的儿子比坦坦还大几岁,云和妹妹在一起,我就更有了保险,妹妹就会看着云,云就压根不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几天后我和妹妹通电话,把妈妈的封建脑子思想告诉了妹妹,并笑着问:“你在北京,观察到云有不老实吗?”电话那端传来了妹妹十分肯定的声音:“没有,姐姐,我看他很老实。
”我对妹妹从来都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我笑着给了妹妹一个秘密任务:“你帮姐姐看着他一点。
” 以前三天两头都有云的电话,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云的消息,我想打电话给云,但是想到自己说了请妹妹帮我看着他的那句话,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不应该监视或者请别人去监视自己的男人,更不应该请别人去监视云,包括请自己的妹妹。
“看着他一点”这样的句子是为自己所不齿的,人为什么放任自己说出自己心底深处并不想说的话,做出自己并不想做的事,并且还随波逐流?难道是因为病了一场?病后的心变得软弱或是增加了恐惧?我不承认,但是事实明明如此。
但是我下定决心不闻不问,只专心养病、工作、教育儿子。
春节过后一个月,云回到柏林,带回了惊人的消息: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妹妹喜欢上了他。
云说不是他主动看上了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妹妹看上了他。
云要和我的妹妹结婚(我妹妹有丈夫有儿子)。
我极度震惊,我为云离了婚,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我们还没有结婚,如今分别一个多月,他跑回柏林的家,说要和我妹妹结婚。
而从我口里跳出的回答更让云和我自己吃惊:“云,你是爱上我的妹妹了吗?你和我有共同的儿子,我妹妹和她丈夫也有儿子,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云愣了,他默默地抚摸着我,说:“那只是我一时的感情,而且很纯洁,我会结束它。
” 云年近四十,的确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也知道他从前碰到女人几天之后也会说结婚。
男人或者女人在表白一段关系的时候,用很纯洁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这意味着云和妹妹没有性关系。
从我的嘴里当然问不出那样的话:云,你老实说,你和我妹妹睡觉了吗? 这样的句子,应该是从另类的小说中另类女人的口中说出来的,那时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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