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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威廉姆斯之墓(4/5)

“尴尬的问题还是无可避免地来了”。

“只好先休一年,明年再说了。

”我失神地笑笑,“不过这样也好,明年开学之前,还有点时间,能打工攒出一点钱来。

” “还是不用你爸爸的钱?”他含笑看着我,却善解人意地不等我回答。

“你爸爸是个很妙的人。

”他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那时候一起替高利贷公司做数据库,他们的人只要一打开电脑,就知道今天该去哪家逼债了……我们收费比日本人便宜得多,就这么简单。

后来,有另外几个中国人想抢我们的饭碗,你爸爸随手操了一把餐馆杀鳗鱼的刀就去找他们了,我一直都怀疑那道疤是他自己划的,这毕竟不是在自己家——我不信他有胆量真的在别人的地盘上闹出什么事情来,估计是他为了耍狠,当着人家的面死命划自己一刀,见了红,那几个抢生意的人就没底气了。

” 我们道别了之后,在我转身的瞬间,冯叔叔突然叫住了我:“回去给你爸带好。

吉人自有天相,我现在老了,我信这个,你别笑我。

” 冯叔叔每次约我的茶屋,离“外国人墓地”,非常近。

那是我在横滨最中意的地方。

餐馆中午的那班三点放工,晚餐的那班六点上工,中间的三个小时,我喜欢到外国人墓地里面,坐着。

一排又一排的墓碑,记录的都是些孤魂野鬼,你有时候就会产生错觉,以为大理石的坚硬的森林会在遥远的海浪的蛊惑下,响起来阵阵林涛的声音。

这里埋着的,都是外国人。

从1854年,第一个死在这里的美国水兵开始。

他死的时候24岁,和我同岁。

一艘叫“密西西比号”的舰艇曾经载过他垂危的躯体和另外一群年轻美好的小伙子们。

他的长官要求把他葬在一个能看得见大海的地方。

他的坟孤单了一阵子,才陆续迎来了其他客死横滨的灵魂,其他跟他一样,还没学会日语就死去的灵魂。

他们这些始终说不惯日语的魂灵,在这个地方聚集在了一起,第一个在日本铺设铁路的工程师,第一个啤酒厂的老板,女子学校的校长……不远处的浪涛那么温柔,浪涛讲的不是日语,他们都能听懂的。

他叫罗伯特·威廉姆斯,我是说,那个从1854年到今天一直都是24岁的水兵。

罗伯特·威廉姆斯。

是个像颗沙粒一样,扔在人堆里就会消失的名字。

我上一次看到父亲,是四年前。

没错的,就是那个我被大学劝退,然后被他撞到敏感镜头的冬天。

我想,其实他比我更觉得耻辱。

难以形容他脸上的震惊。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当然已经穿好了衣服。

我看着他拿出一支烟来,于是按下了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上,我不想看到那种——他因为手指颤抖所以火苗没法对准香烟的画面。

他说:“为什么?” 我说:“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想去那个学校,我讨厌每天早上晨练,我讨厌在校园里随时随地跟教官敬礼,我讨厌那种只需要服从就可以的生活,但是你不听。

” 他厉声道:“少给老子装糊涂,我是问那个流氓。

为什么?” “他有名字的,他叫江凡。

”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为什么是他?”所有的嘲讽和蔑视溢于言表。

“我爱他。

” “儿子,你懂什么叫爱吗?”他长叹了一句,随着他的叹息,烟雾弥漫在他四周,让他看上去像是在传播神谕。

我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支,为我自己点上。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他的面抽烟。

他一开始没有制止我,当我把第三口烟缓慢地对着他的脸喷过去的时候,他终于扬起手打掉了我的烟。

“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他这样说。

“爸。

”我安静地笑笑,“我早就长大了,不要再叫我儿子了。

我明明是女儿。

我不想再陪你玩小时候的游戏了。

” 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是儿子,不是什么见鬼的儿子。

我是女人。

尽管我从小就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并且拒绝梳辫子和抱布娃娃。

直到今天,我也是留着一头短发,男装的打扮,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女孩子总喜欢对我表示那种轻佻的好感和亲昵,为什么她们总像是看猴子那样表扬我抽烟的样子很man,为什么她们中的大多数在我真的俯下头亲吻她们的嘴唇的时候就会尖叫着躲开。

在她们需要解渴的时候,我是男人;在她们需要一个扮演荡妇的机会的时候,我又是女人,她们自欺欺人地向我抛着半真半假的媚眼,却不知道我像面镜子一样准确地倒映着她们欲盖弥彰的欲望。

直到我遇见了江凡。

我才知道,我是百分之百的女人。

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别人眼里的拉拉,不是我自己也曾怀疑过的同性恋,我是女人,我是个只爱一个男人的女人。

只爱江凡的女人。

好吧,我不怕承认,童年时我曾经那么崇拜父亲。

他简短地叫我“儿子”的时候,我扬起小脸清脆地答应他,那模样就像是一株寻找阳光的向日葵。

他有时候一时兴起叫我“士兵”,不管我在做什么,我都会立刻起立立正,庄严地告诉他:“长官,到。

”每一次他斥责我是“软蛋”时候,我都真心实意地认为,那全是我的错。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厌倦了他时刻悬挂在我头顶上的“正确”和“勇敢”,我像害怕着一把生锈的铡刀那样害怕着它们。

我忍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就算被痛苦的恨意折磨得面无表情,也仍然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我是错的,我总有一天会走出这些痛苦,抵达父亲的“正确”的彼岸。

我一定能通过所有的考验,和父亲温暖的笑脸团聚。

最成功的独裁,莫过于此了吧。

但我真的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件事什么时候让我具体地感觉到了我不愿再承担这种窒息,也许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些光芒四射的人物传记里面,总会记录一些标志性的事件来证明这些了不起的人的轨迹。

但是,像我这般卑贱的生命,或者用不着那么醒目傲岸的灯塔,用不着那么清晰的航标,一切都发生于混沌之中,没有光芒来提醒我,什么时候,我已遍体鳞伤;什么时候,我已脱胎换骨;什么时候,我已万劫不复。

“爸,你希望有个儿子,你以为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就真的可以像你么?”我清楚地记得,爱情让我无比勇敢,让我终于这样对他说,“这不是儿子女儿的问题,就算我是男生,就算我是个儿子,我也还是像现在这样的人。

你想要的其实不是儿子,你要的是赢家,一个像你一样的赢家。

但我不行,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不行。

” “那只能说明我从来都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个软蛋。

”他烦躁地打断我。

“就算我是儿子,我也有成为软蛋的权利。

”我沉静地看着他,奇迹般地以为,他没可能再打中我,“我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是因为我只能这样;你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么强大,也是因为你别无选择只能强大。

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有选择的余地但是你没有。

你能不能试着明白这件事?” “你绕这些圈子做什么?你无非就是想说,不管我费多大的力气想把你拉回来,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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