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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威廉姆斯之墓(5/5)

还是要跟着那个小白脸,对不对?” “我知道在你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爸,我只求你能明白,我很爱他。

” “你爱的这个人是个傻×。

”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对自己制造出来的死寂满意地微笑了,那个瞬间我确信他恨我,“从你十几岁第一次偷偷跟男生出去玩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只会喜欢傻×。

让你去自由地选择,你永远只会选回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傻×,这就是你的爱情。

” 后来我还是失去了江凡。

被学校劝退以后,我就跟着江凡去了更远的城市。

我们在那里过着贫贱夫妻的生活,他上班,我打工。

存钱成了唯一的目的和意义。

母亲一直都在往我念大学时候办的那张银行卡里汇钱,但是我从来都只让那张卡沉睡在抽屉的最底下。

深夜里,我们挤在狭小的床铺上,抚摸着彼此茂盛的身体,我们从不曾好好爱惜对方,也不曾好好爱惜自己。

就像两匹相依相偎,穿越荒原的小马。

最后,江凡还是走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承认,我的个性古怪难以相处;更重要的是,致命的爱情原本就是个负伤的江洋大盗,暴尸荒野是它唯一的合理结局。

江凡走的时候,把我们一起存的钱全都留给了我。

几乎什么都没有拿走,潇洒得像是赴死一般。

我盯着自动取款机显示的余额数字,那些绿色的数字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知道这笔钱够我做什么:买一张单程的经济舱机票,付给中介公司最必要的签证代理费用,运气好的话,估计还能剩下第一个月的房租。

那一瞬间我想起江凡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他说:“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和解,想要跨过去,你就只能打败它。

”那仿佛是江凡给我的临别赠言。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个岛国。

头两年,在一个小城里,随便注册了一个短期大学的研修生的席位,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拼命地工作。

同时打三份工,也是有的。

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穿梭奔波在这几个地方:沙丁鱼罐头厂、中餐馆,以及深夜聚集一些不出海的渔民的酒馆。

还有三个小时无论如何要拿出来,去学日语。

从孩童般的牙牙学语开始,直到有一天,清晨半睡半醒间,模糊感受着骨头里面的酸痛,邻居家的早间新闻没头没脑地传进来,我居然就懂得了是有人在抗议大藏省的新政。

到了第三年,知道再不去念书,移民局不会给我续签证,于是又全数拿出打工时候的疯狂来啃书,收到横滨国立大学的通知单的时候,只是平静地对自己笑了笑:毕业的时候,都快要30岁喽。

为什么是日本?又为什么是横滨?因为这是他待过的地方,这是成全了父亲的地方。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瘦了。

因为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燃烧着,燃烧着。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我要打败他。

用我因为是女人,所以可能更为惨烈的血肉之躯,打败他。

但是他病了。

我站在他的病床前面,看着他沉睡之后依然线条严肃的脸。

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俯视过他。

阳光里那些嬉闹的小尘埃微微地惊扰了他紧闭着的眼。

他醒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看着我。

“爸。

”其实我并不觉得我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配型的结果出来了。

没问题的,我可以把我的肝脏给你,这样,你很快会好的。

” 他笑了。

他轻轻地捏住了我右手的四根手指,他说:“真好啊。

” 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呢?不应该这么快就结束的。

我刚刚作好了所有的准备,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厮杀,我千辛万苦地修好了长城,我甚至还在习惯性地欣赏着那个动人的烽火台。

但是他在这个时候宣布战争结束了。

他用一种优美的姿势丢盔弃甲,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自己从一个统治者,变成一个穷途末路的英雄。

我斗不过你。

我们是一起被推进手术室里的,分别躺在两张有轮子的床上。

滑行的时候我侧过脸去看他,我们俩像是在两艘摇晃着就要起航的船上,恍惚中我觉得我该用力地对他挥挥手,扑面而来的风力道很劲。

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反正我的血是你给的。

热血,冷血,都来自你。

生命有时候就像超市里的新年优惠礼包那样,不断不断不断地打折扣,是很廉价的。

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了值得的人和事情付出它,何况是为了你。

可是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珍贵。

手术很成功。

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隔壁的病房沉睡着。

怕是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女人能像我母亲这样,仅剩的两个亲人一左一右地睡在洁白的病床上,但她却如此心满意足,如此幸福地凝视着窗外的阳光。

她一边削苹果,一边低声说:“其实你爸后来跟我说过了,他说等你回家以后要我告诉你。

你去找那个男孩子吧。

你爸很想你。

他说要是你实在喜欢他,就随你了。

不怕他没钱,爸爸妈妈给你嫁妆,大不了,养你们也没关系的。

” 父亲始终是父亲。

他以为所有的人都着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并没有告诉母亲,其实我知道,当初江凡悄无声息地在一场大吵之后离开我,并不真的全是因为忍受不了我的性格。

因为父亲去找过他,我都知道。

但是没有了江凡,我就没有了再跑回他面前质问他的勇气。

我也没有告诉母亲,就在三个月前,我收到了江凡的邮件,他在里面写了他婚礼的日期。

读到信之后的第一时间,我就回复了他,使用一种亲切的、老朋友的语气祝他们白头到老。

因为我知道,江凡在等。

我还知道,写这封信给我,他一定犹豫了很久。

曾经的深爱,如今只剩下了这点默契。

我怎么样也不可以让他为难,无论如何我都记得,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种由衷的惊喜,就像一只奔驰在茫茫雪原上的鹿,在天圆地方的荒凉里,突然仰头发现了北极光。

也不知道在漫长的人生里,江凡和他的妻子,究竟会是谁先打断谁的脊梁骨,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地对外人保守着这个秘密,相濡以沫地活下去。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们俩的脊梁骨都折断了,这其实更好,他们的感情里会多添一份同病相怜的温暖,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天长地久”需要的东西。

父亲正在康复中。

疾病让他苍老,懈怠了他面部的棱角,不过,他身体里现在有了一部分年轻的肝脏。

等他的身体再好一点,我就回横滨去。

回我鸽子笼一般的小屋,回我的中华街,回我的外国人墓地。

父亲在横滨待了六年,他却从来不知道外国人墓地这个好地方,这便是我和他之间的区别。

我会挑阳光晴朗的日子,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海洋上吹来的风笼罩我脸庞的声音,顺便幻想一下我自己的葬礼。

我上辈子也许是个水手,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大火烧掉了我美好丰饶的家园,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种没法示人的欣喜。

远处一艘船缓缓地靠近了我,和静谧的海岸线一起靠近了我,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此时唯一的梦想,就是客死异乡。

2010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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